周鸣转身,目光如电,直射荀庚,也扫过全场:“同是取马,环内环外,其‘理’迥异,其‘数’不同,岂可混为一谈?如同此盏中之水!”他猛地指向范宣子案几上一只盛满清水的青铜觞,“冬日置于户外,水凝为冰,坚不可摧,此乃寒‘数’所主。若置于庖厨炉火之侧,水化为气,氤氲而散,此乃热‘数’所驱。水还是水,然时移‘势’异,其‘形’其‘性’随之而变!律法亦然!‘盗马者刖’之律,乃承平之‘冰’,用于战场夺马之‘火’,岂非荒谬?非律法之过,乃运用者不明其‘域’、不察其‘势’之过!”
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之音:“欲使律法如北辰居所,众星拱之,首要便是明辨其行止之‘域’!战时法,平时法,各安其位,各循其‘数’,则勇士得其功赏,宵小受其刑戮,何来‘盗亦有道’之谬论?此非‘道’之玄虚,实乃‘理’之必然,‘数’之疆界!”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斩钉截铁地吐出,目光灼灼,气势如虹。
满堂寂然。
荀庚脸上那抹嘲讽的笑意彻底僵住,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出有力的反驳。对方不仅化解了他的刁难,更将问题提升到了律法适用范畴(法域)和时代背景(时势)的高度,用最直观的“冰水之喻”点破了关键,其逻辑之严密,思辨之清晰,让他感到一阵寒意。
范宣子眼中异彩连连,周鸣关于“法域”和“时势”的阐述,如同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心中许多关于如何运用规则驾驭权力的模糊想法。执政卿韩厥看向周鸣的目光也多了几分深沉的认可。
“善!”韩厥终于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洪亮,“周生‘明域辨势’之论,发人深省。律法非死物,当审时度势。然如何确保证据之真伪,不为诡辩所乘?”他将话题巧妙地引向了下一个关键环节——证据链。
周鸣微微颔致意,转身走向素帛另一侧。早有侍从抬上一张长案,上面杂乱地摆放着几片残破的布帛(物证)、几块写有证言的竹牌(人证)、以及一些无法辨别的零碎物件(存疑证物)。
“定罪之基,在于证据确凿,环环相扣。”周鸣取出一束染成不同颜色的丝线。“今设一案:甲告乙杀人,凶器为丙所铸之戈,弃于丁看守之林泽,有戊目睹乙持戈入林。”
他拿起一片染血的布帛(代表凶器戈),系上一根红色丝线,线的另一端连在一块写着“丙(匠人)”的竹牌上:“此线为‘证物之链’:戈连铸者丙。丙须证此戈确为其所铸,何时售予何人?若丙言此戈三年前售与路人,或已报损,则此链‘断’!” 他作势欲扯断红线。
接着,他又拿起一块写着“丁(泽吏)”的竹牌,用蓝色丝线连接布帛(凶器戈):“戈弃于泽,丁看守有责。丁须证何时何地发现此戈?戈上是否有新弃痕迹?若丁言泽中每日拾得杂物无数,此戈不知何时混入,或发现地点与抛尸处相去甚远,则此链亦‘危’!” 蓝线被轻轻拉扯,显得松弛。
第三根黄色丝线,连接“戊(目击者)”的竹牌和“乙(嫌疑人)”的竹牌:“戊见乙持戈入林。此链最为关键!戊须证所见确为乙?确为凶器之戈?时间、地点、光线如何?乙可有辩解?若乙言彼时正与己在别处饮酒,己可作证,则戊之证言顿成孤证,此链‘悬’!” 黄线被高高提起,摇摇欲坠。
周鸣并未停下,又取出一块写着“己(乙之证人)”的竹牌。他拿起一根绿色丝线,一端连“己”,一端连“乙”:“此为乙之辩解。己须证乙彼时确与其在一处。然己之言,是否可信?与乙是何关系?是否收受贿赂?时间、地点、细节能否印证?此亦为一链,需验证其‘韧’!”
最后,他拿起一根黑色丝线,一端连在布帛(凶器戈)上,另一端却空悬着:“此乃‘凶器与死者’之链!此戈是否确为致命伤之器?创口比对是否吻合?此戈除血污,可有其他关联死者之物?若此链不接,则前面诸链,纵使勉强连通,亦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他让那根黑线孤悬着,显得格外刺眼。
周鸣的手指在由红、蓝、黄、绿、黑各色丝线构成的、错综复杂又指向明确的网络间快速穿梭、勾连、拉扯、审视。“此即‘证据之网’,或曰‘证言连环’!欲定乙之罪,非仅凭一证一物,而须诸链皆通!戈连丙,丙证其源;戈连丁,丁证其位;戊证乙持戈入林;乙之辩解(己)须被查证为伪;最终,此戈必须确凿无疑地连接死者之身!任何一环薄弱、断裂、或无法最终指向核心(死者与凶器、凶手行为),则整张证据之网便告崩溃!所谓‘孤证不立’,正是此‘数’!如百川归海,缺一不可!”
他猛地抽掉代表“凶器与死者”关联的黑色丝线。刹那间,整个由彩色丝线构成的网络仿佛失去了主心骨,虽然红、蓝、黄、绿线仍在,但它们指向的核心变得空洞无力,无法形成完整的闭环。“诸位请看,核心之链断裂,余者纵在,亦如散沙,何以定罪?此非臆测,乃逻辑之必然!诡辩者欲混淆视听,只需在此网中寻一薄弱之环,全力攻之,使其断裂或松动,则大厦将倾!故断案者,当如良匠织网,务求环环坚韧,节点牢固,最终通达核心,无懈可击!”
廷议持续至日影西斜。当卿大夫们带着疲惫、震撼或深思鱼贯而出时,周鸣独自留在空旷的法廷中。巨大的素帛上,“逻辑树”、“等差阶”、“法域环”、“证言连环”的痕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深邃复杂,如同一个用理性构建的庞大迷宫。
他缓步走出殿门,深秋的寒风扑面而来,带着稷山特有的干燥草木气息。夜幕低垂,繁星初现,北斗七星如巨大的玉勺,勺柄(斗柄)清晰地指向西方。
周鸣仰首,深邃的目光穿透清冷的夜空,凝视着那亘古运转的星辰轨迹。手指无意识地在宽大的袍袖中掐算着,复杂的星位、角度、运行周期的数据在脑海中飞速流淌,勾勒出未来数日、数月甚至数年的天象轮廓。星移斗转,其行有度,其变可测。这浩瀚苍穹的秩序之美,曾是他最坚实的信仰,是“数”主宰万物的明证。
然而,法廷之上那交织着贪婪、算计、抗拒与有限接纳的目光,荀庚那刁钻刻毒的诘问,还有范宣子眼中一闪而过的、对“等差之刑”背后所蕴含的强大控制力的炽热……这些画面同样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识里。
“斗柄西指,天下皆秋…其位可算,其势可推…”他低声自语,清冷的声音在夜风中几乎微不可闻。指尖的推算戛然而止。他低下头,摊开手掌,掌心空无一物,唯有被风吹得冰凉的皮肤纹路。
“…然人心之欲,如渊如海,其变…其变…” 周鸣的眉头第一次在无人的夜色中,深深地蹙起,那是一种面对庞大混沌时的凝重。星光的轨迹清晰印在心底,但人心欲望的洪流却奔腾咆哮,冲撞着任何试图将其纳入“逻辑树”或“等差阶”的理性框架。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精心构筑的“数理律法”,在真正触及权力核心与人性幽暗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下,是深不见底的、无法完全用算筹丈量的黑暗。
“北辰居所,众星拱之…何其难也。”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最终消散在晋阳城凛冽的秋风里。他拢了拢衣襟,转身步入殿宇的阴影中,身后是无垠的星空与更加深邃难测的人间。算天算地,终究难算尽这人心翻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