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驹过隙(2 / 2)

“伯阳,你看这‘力’。农具改良一分开,耕作之效或增一分;冶铁之术精进一阶,兵戈之利便强一层。此乃根基,如屋宇之地基,江河之源头。其增长虽缓,却如累土之台,终至九层。韩子(未来法家代表思想的萌芽)言‘世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其变之‘备’,根基便在于此‘力’之积蓄与革新。”

推杆移向代表“制度”的河道:“然,此‘力’生发,需河道疏导。旧制如淤塞之渠,初时或可通流,待‘力’日增,其狭隘僵化处便成阻碍,水满则溢,冲决堤岸,此所谓‘穷则变’。” 他想到了齐国“相地衰征”对旧井田制的冲击,晋国“作爰田”、“作州兵”对军事动员效率的提升,皆是制度对生产力发展的适应与反作用。

推杆又指向代表“外患”和“思想”的区域:“外力如狂风,可摧枯拉朽,亦可锻铁成钢。戎狄之侵,诸侯之争,迫人图强,此乃外压催化之效。而百家之言……” 推杆在代表思想活跃度的区域轻轻搅动,“如活水之源,墨者重工利,法者求严整,儒者倡教化……新思涌动,涤荡旧念,或为制度变革之先声,或为技术精进之烛火。此二者,与‘力’、‘制’交织缠绕,互为因果。”

最后,推杆悬停在那些代表不确定因素的随机标记点上:“至于天时之变,疫疠之灾,乃至……” 他顿了顿,目光深邃地看了一眼伯阳正在刻画的玉版,“乃至某些超乎常理之‘异数’,便如这沙盘边缘之落石,或激起涟漪,或引发小溃,扰动一时之格局,改变局部之进程。” 他指的既是自己这个穿越者带来的扰动,也泛指所有难以预料的偶然性。

“然,” 周鸣的推杆猛地一沉,压向沙盘中央那代表“核心生产力”的最高沙脊,“纵观大势,浩浩汤汤。纵有‘异数’落于关键节点,激起滔天巨浪,若此根基之‘力’未至跃迁之临界,则巨浪过后,水流终究会寻其旧道,或稍改其形,而难逆其势。制度可改朝换代,思想可潮起潮落,外力可此消彼长,唯此‘力’之积累,如地火运行,缓慢而不可阻挡,方是驱动这历史长河奔涌向前的真正巨轮。个人之力,于此巨轮前……” 他缓缓收回推杆,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其中蕴含着洞悉的苍凉与超然的平静,“……不过尘埃,或为帆上之风,或为轮下之砾,扰动其迹,难改其向。”

这番宏论,结合眼前直观的沙盘模型,将历史视为一个复杂的动态系统,强调了生产力发展的根本性作用,以及制度、文化、外部环境等因素的交互影响,更清晰地指出了“异数”(包括他自己)作用的边界——扰动而非颠覆根本的历史趋势。伯阳早已停下刻刀,听得心神激荡,似懂非懂,只觉得夫子所言,直指天地运转、人世兴衰的某种宏大脉络,比任何卜筮之言都更震撼心魄。他努力将每一个字刻入脑海。

书房内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和远处工坊隐约的敲击声。周鸣的目光再次落回伯阳手下那块正在被赋予神秘符号的玉版。那冰冷的玉石深处,正逐渐封存着他带来的、远超这个时代的真正火种——数学逻辑的精密内核、未来科学可能的进路、对宇宙更深层次的理解。这《归藏真解》,便是他留给无尽未来的信标。

他走到书案旁,拿起一块尚未刻画的玉版,指尖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冰凉与坚硬。这冰冷的触感,仿佛连接着宇宙最深沉的寂静。他抬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书房的屋顶,穿透了稷下的云霄,投向那无垠的、繁星闪烁的宇宙深空。

“吾即在此,”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在寂静的书房中清晰地回荡,如同最后的宣言,又如同最初的锚定,“此即吾乡。”

他微微停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版光滑的边缘,感受着那亘古不变的矿物冰冷与自身生命残存的温热在此刻交汇。

“数理为舟,” 他继续低语,目光垂落在玉版之上,仿佛看到了那即将被刻入其中的、承载着人类理性光辉的密码之河,“渡此一生……”

窗外,一阵稍强的风猛地掠过,卷起庭院中最后的几片枯叶,拍打在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天工院里,弟子们探讨学问的声音、工匠劳作的号子声、田野间驱赶鸟雀的呼喝声……这些属于人间的、生机勃勃的声响交织在一起,隐隐传来。

周鸣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向上牵起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那并非喜悦的笑容,而是一种历经沧海桑田、洞悉自身渺小与伟大后,归于极致宁静的澄明。那弧度里,蕴藏着对命运的接纳,对智慧的虔诚,以及对这片他挣扎过、奋斗过、深爱过、最终也真正融入过的土地与时代的,深沉无言的告别与祝福。

“……足矣。”

最后两个字,轻如叹息,却重逾千钧,悄然落下,融入书房弥漫着墨香与时光尘埃的空气里,再无痕迹。唯有案上玉版,在透过窗棂的天光下,反射着幽深而恒久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