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璇玑玉衡(2 / 2)

旁边一个精瘦的老乐师(被周鸣请来协助的盲眼乐师师旷),侧耳倾听,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陶醉又专注的神情。他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微微颤动,仿佛在拨弄无形的琴弦。“音高…近‘宫’(do),然余音浑浊,有‘煞’音(杂音),且较黄钟(标准音高)…偏高约半‘分’(古代音分)。”师旷的声音如同风干的树叶摩擦。

阿砺点点头,眼中没有丝毫气馁,只有对精密的执着。他拿起一把锋利的青铜刻刀,在钟体内壁靠近边缘的特定区域(周鸣根据声学振动原理模糊推断出的调音点),小心翼翼地刮下一层薄薄的铜屑。刮削的位置、深度、面积,都经过周鸣的几何计算和反复试验得出的经验公式指导——削此处可降音高,削彼处可清余音。

刮削完毕,阿砺再次举锤轻敲。

“当~~~” 钟声再次响起,音色明显比之前纯净通透了许多,余音中的杂音几乎消失,音高也略微降低。

师旷凝神细听,枯瘦的手指在虚空中快速点了几下,仿佛在计算:“善!‘煞’音已除!音高…距黄钟正音,尚差毫厘,约十分之一分,微高。”

阿砺深吸一口气,再次下刀,动作更加轻柔谨慎,如同雕琢绝世美玉。铜屑如金粉般簌簌落下。如此反复刮削、试音、调整,不知经过多少次。旁边的铸匠们大气不敢出,作坊内只有单调的刮削声和时而响起的、越来越纯净空灵的钟鸣。

终于,当阿砺最后一次敲响那枚大钟。

“当~~~~~~” 一声浑厚、圆润、纯净无匹、仿佛能洗涤灵魂的钟音流淌而出,在作坊内萦绕盘旋,久久不散。那声音中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和谐与稳定感。

“黄钟正音!无瑕!”师旷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眶中竟似有泪光闪动,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天籁之音!此乃真正的黄钟正音!老夫有生之年,竟能亲闻如此纯净无垢之正音!先生之‘数’,竟可定天籁之‘规’乎?!” 他感受到了一种超越感官的、由数学比例带来的绝对和谐。

阿砺疲惫的脸上露出狂喜的笑容。他看向作坊角落。那里,周鸣正用算筹在沙盘上推演着。算筹排列成奇特的分数比例:旁边标注着“宫(do)”、“商(Re)”、“角(i)”、“徵(Sol)”、“羽(La)”。在宫音(1\/1)旁,商音的算筹比例是“九分之八”(9:8),角音是“八十一分之六十四”(81:64),徵音是“三分之四”(4:3),羽音是“三分之二”(3:2)… 这正是“三分损益法”生成五声音阶的数理比例!周鸣通过调整钟体的几何尺寸(高度、口径、壁厚)和调音刮削的位置,使钟体振动的基频严格符合这些数学比例,从而获得精准和谐的音阶。

“先生!”阿砺兴奋地喊道,“大钟正音已定!余下几钟,按先生所算之‘数’(尺寸比例),铸成后只需微调,必能成律!”

周鸣抬起头,脸上带着一丝倦意,眼中却闪烁着与观星时同样的光芒。他走到那套初步调好的编钟前,拿起小锤,依次轻敲大钟(宫)、旁边稍小的钟(商)、再小些的钟(角)…

“宫——商——角——” 三个纯净的音符依次跳出,按照精确的数学比例组合在一起,形成一段简单却无比和谐悦耳的旋律。那和谐感直击心灵深处,仿佛宇宙本身的秩序在鸣响。

“音律之和,根植于数。”周鸣放下铜锤,声音在悠扬的余音中显得格外深远,“宫商角徵羽,非神赐,乃‘数’之谐鸣。九八之变,八十一六十四之分,三分四之合…此皆天地间不易之‘规’。循此‘规’,金石可发天籁;逆此‘规’,则五音淆乱,不成曲调。” 他将音乐之美,彻底归结为数学比例的和谐。

师旷激动地伸出颤抖的手,抚摸着那发出正音的大钟冰凉的青铜钟体,仿佛在触摸宇宙的脉搏:“老朽…明白了!昔者制律,听风辨气,终有飘忽。今闻先生‘数定音律’之言,方知天籁自有其‘度’!此‘度’,即天道之弦!”

夜深人静,观星台上灯火已熄。周鸣独自一人,立于冰冷的圭表之旁。深邃的夜空,银河如练,万星寂寥。白日里算筹推演的历法误差、行星轨迹的几何猜想、音律和谐的数学比例… 所有的“数”与“理”,在此刻浩瀚的星空下,汇聚成一股磅礴而无声的洪流,冲击着他的心灵。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仿佛要触摸那遥不可及的星辰。掌心中,那枚来自里正的、刻有飞鸟徽记的残破木牍,边缘在星光下泛着幽冷的微光。星空的无垠深邃与手中木牍承载的渺小个人身世之谜,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对比。

“日躔(太阳运行)有差,故需置闰以合天时;星辰循轨,隐现皆有其‘数’;音声相和,发乎金石而成于比例… 这浩瀚穹宇,森罗万象,运行生息,竟皆暗合‘数理’之规!”周鸣的声音低沉,如同梦呓,又如同最深刻的顿悟,“此‘规’,冷然独行,不因王侯将相而改易,不因沧海桑田而湮灭。生老病死,王朝更迭,爱恨情仇… 在这亘古不易的‘规’前,不过瞬息之泡影,芥子之微尘!”

他低头,看着掌心那枚象征着他这具躯体扑朔迷离过往的木牍碎片,那曾经带来刺痛和困惑的飞鸟徽记,此刻在无垠星空的映衬下,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有些荒谬。

“我自异世漂泊而来,附于此身,所求者何?权倾天下?富甲四海?青史虚名?”他自问,嘴角勾起一丝近乎冷酷的弧度,“或如季咸所求,以‘天志’匡扶世道人心?”他摇了摇头,目光再次投向那吞噬一切的深邃星空。

“不… 此身此名,乃至此世之兴衰,终将归于尘土,消散于这星河流转之间,如同从未存在。”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清明,“唯有此‘规’——此运行于天地万物、星辰生灭、音律和谐、乃至人心幽微(如逻辑)背后的永恒之‘数’与‘理’——方为不朽!方为…‘天道’!”

“格物致知,穷究者,非物非器,乃此‘天道’之规也!此身既存,便为这‘规’之见证者、探求者、传续者!”

星辉洒落,将他独立的身影拉长,凝固在冰冷的观星台上,如同一个试图丈量宇宙的孤独符号。掌心那枚残破的木牍,在星光下,悄然滑落,跌入石缝的阴影之中,仿佛被这浩瀚的“天道”彻底吞没。唯有石缝边缘,几根用于星位计算的青铜算筹,在星光下反射着冰冷而永恒的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