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杏林数脉(2 / 2)

“荒谬!冷血!”公羊缓再也按捺不住,白须抖动,指着墙上的图表怒斥,“医者仁心,病患乃活生生之人!岂是尔等案牍上之符号、算筹中之数字?!人命关天,瞬息万变,岂容尔等分门别类,如同集市商贾摆弄货物?!还说什么‘错投方药’… 老夫行医数十载,深知病机如云,变化莫测!全靠临证时心领神会,指下脉中求取一线生机!尔等此法,将活人医道变成死板匠作,简直是对岐黄之术的亵渎!” 他将经验医学的直觉与模糊性,视为不可亵渎的神圣。

“公羊先生息怒。”周鸣并未动气,“符号图表,仅为记录之器,如同先生药箱中之银针艾炷。所录者,非为玩弄数字,乃为明辨‘证候’之真伪,总结‘方药’之得失。若无此录,如何确知‘白虎’于真热证效如桴鼓?如何察觉‘藿香’于寒湿证立竿见影?又如何警示后人,寒热错辨乃取死之道?” 他指着图表上那些代表死亡的“叉号”,语气沉痛,“此非数字,皆是我等未能挽回之性命!记之,痛之,方能避免重蹈覆辙!此非冷血,实乃大仁,为拯后来者!”

“强词夺理!”公羊缓气得浑身发抖,“病有万变,药有万千!岂是几张图、几道符能囊括穷尽的?!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医道之精微,在乎一心!尔等此法,只会让后学者拘泥死法,失却灵性,沦为按图索骥之庸工!老夫断言,此乃邪道!终将害人!” 他痛心疾首地预言,数据化会扼杀医者的灵性。

两人的争论,如同冰炭不能同炉,谁也说服不了谁。公羊缓拂袖而去,留下满堂压抑的寂静。胥渠、文茵等人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困惑和动摇。公羊老医师的威望和话语,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头。

就在此时,隔离庐那边传来一阵喧哗和妇人的哭嚎。“我的儿啊!烧起来了!又烧起来了!烫手啊!” 一个年轻妇人抱着个约莫四五岁的男童冲了过来,孩子在她怀里剧烈地抽搐着,小脸烧得通红,牙关紧咬,口角溢出白沫——是高热惊厥!

周鸣和众人脸色一变,立刻冲过去。文茵迅速翻开记录册,查找这孩子的档案:“病者十七,幼童,三日前发病,高热,呕吐,曾用‘方甲’(白虎汤意)一剂,热稍退,今晨复起高热,突发抽搐!”

公羊缓并未走远,闻声也折返回来,见此危急情况,立刻上前,沉声道:“快!放平!掐人中!取我针囊!此乃热极生风,邪陷厥阴!需急刺‘十宣’、‘人中’泻热开窍!” 他经验丰富,迅速判断为热入心包引动肝风。

周鸣也同时做出了判断,但他脑中瞬间闪过记录册里几个类似惊厥病例的转归数据:单纯针刺放血,对持续高热的惊厥控制效果有限,死亡率偏高!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现:物理降温!

“胥渠!取‘寒玉’(深井中汲出的冰冷鹅卵石)!包裹细麻布!置于患儿腋下、腹股沟!”周鸣疾声下令,同时看向公羊缓,“先生,请施针!吾以‘外敷寒引’之法,助先生泻其郁热!”

公羊缓一愣,外敷降温?此非医书所载!但此刻救人要紧,他无暇多想,银针已如闪电般刺入患儿十指尖端(十宣穴)和鼻下人中穴,挤出数滴黑血。同时,胥渠已将裹着布的冰冷鹅卵石按在了孩子滚烫的腋窝和大腿根部。

冰冷的刺激似乎让孩子剧烈的抽搐缓和了一丝。公羊缓凝神捻动银针,感受着针下的气机变化。周鸣则紧紧盯着孩子的体温变化,手指搭在孩子纤细的手腕上,感受着那狂乱奔涌的脉象(疾促而弦紧)。

时间仿佛凝固。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声,众人紧张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突然,文茵惊喜地喊道:“汗!出汗了!”只见孩子滚烫的皮肤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紧咬的牙关也松开了,急促的呼吸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高热,但可怕的抽搐终于停止了!

公羊缓缓缓收针,长长吁了口气,额角也渗出汗珠。他看着周鸣,眼神极其复杂。方才那冰冷的石头…竟似乎真能引热外泄?这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此子热毒深重,郁闭难出。”周鸣看着暂时脱离危险的孩子,对公羊缓解释道,“先生针刺开窍泻热,功不可没。然其高热盘踞脏腑,犹如釜底沸汤,仅开盖(针刺放血)仍难速降。‘寒引’之法,如釜底抽薪,助其热从腠理(汗孔)外散。二者相合,方有此刻汗出热缓之效。”他用“釜底抽薪”的比喻,将物理降温辅助退热的原理传达出来。

公羊缓沉默地看着那几块被孩子体温焐热的石头,又看看墙上的“疫疠消长九畴图”,再回想刚才那千钧一发的配合。他一生笃信的经验和直觉,与眼前这冰冷记录和“奇技”带来的实际效果,在他心中激烈碰撞。最终,他没有再斥责,只是深深地看了周鸣一眼,那眼神里有困惑、有震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默默背起药箱,转身离去,背影显得格外萧索。

数日后,疫情逐渐平息。天工院“避瘟庐”内,大部分病人或康复离去,或不幸亡故。文茵正在整理最终的“疫疠录”总卷。一卷卷记录着符号、数字和简单文字的竹简被汇总。她在一块巨大的硝制羊皮上,绘制出最终的“消长九畴总图”。图表清晰地显示:在严格区分寒热证型、对症用药的前提下,死亡率被控制在了三成以下,远低于以往此类瘟疫动辄过半甚至更高的死亡比例!图表下方,还用小字记录了基于村民访谈得出的重要发现:发病者多集中在上河村下游,共用一处水塘洗涤污物;而上游取水饮用的村民,发病率显着偏低!一条用朱砂勾勒的醒目建议写在图侧:“瘟疠之起,多因秽浊。清洁水源,隔绝污物,乃防疫之本!”

正当文茵为这份凝结了数据与生命的总结而感慨时,一个清朗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好一幅‘瘟神现形图’!将无形疫鬼之踪迹,以符号数理勾勒于方寸之间,令人叹为观止!”

文茵抬头,只见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身着朴素葛衣、双目炯炯有神的男子站在门口,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墙上的图表。他身后跟着一个背药箱的童子。

“在下季咸,一介游方医者。”男子拱手,笑容温和,毫无公羊缓那种权威的压迫感,“途经此地,闻天工院周先生以‘数’解疫,心向往之,特来叨扰,望乞一见。” 他的目光扫过图表上的数据,眼中闪烁着纯粹求知的亮光,“先生此法,似在万千变化中,寻那‘病机’与‘药效’之‘常数’?不知可否赐教一二?”

这位自称季咸的游医,似乎嗅到了“杏林数脉”中蕴含的、超越时代的理性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