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百工巧技(2 / 2)

阿砺根据周鸣的草图,设计了一套精巧的杠杆联动“踏杆提综”装置。织工只需用脚踏动两根长短不一的木杆(“长踏”、“短踏”),通过一组固定在机架上的木质转轴和连杆,就能轻松、省力地提起两片综框(控制经线分组的框架),形成清晰、高度一致的梭口。梭口的大小和稳定性,直接决定了纬线打进去的均匀度和布面的平整度。

素娥熟练地脚踏长杆,“咔哒”一声轻响,一片综框稳稳提起,露出整齐的梭口。她手中的木梭如同灵巧的鱼儿,带着纬线“嗖”地穿过。接着脚换踏短杆,另一片综框提起,梭口变换,木梭再次飞回。“哐!”机杼(打纬的部件)将纬线紧密地打实在布面上。整个过程流畅、省力,布机发出的声音都变得规律而悦耳。

“素娥姐,这新机子…真神了!”旁边一个年轻媳妇看着自己织机上逐渐成形的、纹理细密均匀的麻布,脸上洋溢着喜悦和难以置信,“以前织一天布,腰酸背痛,胳膊都抬不起来,织出来的布还时紧时松像老树皮。现在好了,脚动一动,梭子飞一飞,布又平又密!这力气省得,一天能多织小半匹!”

素娥微笑着点头,手指抚过自己织机上那片光滑平整、几乎看不出瑕疵的布面,眼中充满了感激和对未来的希望:“这都是先生和阿砺师傅赐下的‘天工巧力’。有了这巧力,咱们女子靠自己的双手,也能织出养家的好布了。” 效率的提升,对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底层妇女而言,意味着实实在在的尊严和希望。

然而,天工院工坊区外,并非全是接纳与赞叹。距离天工院约五六里,有一个以陶艺闻名的村落——甄窑里。村中最大的窑场主甄老陶,此刻正脸色铁青地站在自家窑口前。他面前,摆着几件刚刚出窑的陶器:一个本该是浑圆的水罐口沿歪了;一个精心雕刻了鱼纹的陶豆表面釉色斑驳晦暗;最让他心痛的是一个一尺多高的细颈陶壶,壶身赫然裂开了一道狰狞的缝隙!

“又废了一窑!”甄老陶气得胡子直抖,狠狠一脚踹在旁边的陶土堆上,扬起一片灰尘,“这火候!这釉色!祖宗传下来的‘观火候气’之法,怎么就不灵了?!”

“阿爹,”他的儿子甄大瓮愁眉苦脸地说,“听说那天工院的周先生…烧陶有点邪门法子。他们新起的那座窑,样子怪得很,烧出来的陶器,个顶个的匀称结实,釉水也亮堂…连乡邑里的大夫家,都派人去订他们的陶器了…”

“放屁!”甄老陶勃然大怒,唾沫星子喷了儿子一脸,“什么邪门法子!我甄家世代烧窑,靠的是祖传的秘方和几十年的火候眼力!他一个外来户,懂什么陶土火性?!定是用了什么妖术!还有…”他压低声音,带着嫉恨,“他们烧陶,听说…连窑温都要‘算’!烧个陶罐还要算?滑天下之大稽!祖宗的手艺,是算盘珠子能拨拉出来的吗?!”

就在甄老陶怒火中烧之时,天工院的陶窑旁,一场关于“火候”的精密推演正在进行。

这座新窑依坡而建,形制与传统馒头窑不同。窑室更修长(类似龙窑雏形但缩短),烟道设计更复杂,窑壁上还开了数个用耐高温陶泥封堵的小观察孔。最关键的是,窑膛内不同高度,放置了几支用特殊陶土烧制的“测温锥”(周鸣指导烧制)。不同配方的测温锥,会在特定的温度区间软化弯曲,如同沉默的温度计。

周鸣站在窑前,文茵捧着厚厚的记录册。册子上画满了奇怪的符号和短横线组成的“卦象”,旁边标注着时间。

“戌时初刻,投柴三束,巽位风口开三指。”文茵念着上次烧窑的记录,“此时‘离火’卦象显示为‘九三’(代表温度上升趋势中等),丙号锥(对应约800°c)微弯。”

“此次烧制豆青釉,需‘鼎盛之火’(釉料最佳熔融温度区间约1100-1150°c)持续至少一个时辰。”周鸣看着手中几块不同配方的釉料小试片(在不同温度下烧过,呈现不同颜色和光泽),脑中构建着温度曲线模型,“升温需缓,前期以‘坤土’之温(慢火烘烤排湿)为主,用时需比上次多两刻。至‘离火’卦现‘上九’(高温峰值),投松柴加猛火,同时‘震位’风口全开,引入‘天风’(氧气充足)助燃。待戊号锥(对应约1120°c)弯折过半,即‘火候’已至,转入‘坎水’之守(恒温煅烧)…”

他将温度、时间、投柴量、风口开度、火焰颜色变化(通过观察孔)以及测温锥的状态,全部编码转化为《周易》卦爻辞的格式和象征性语言进行记录和推演。在旁人看来,这是深奥莫测的“火候占卜”;在周鸣心中,这是一次基于有限数据点的概率优化实验。

“先生!”负责烧火的窑工看着窑口火焰的颜色由橘红转向炽白,有些紧张地报告,“火色转‘白虹’了!跟您上次说的‘上九’火候很像!”

周鸣立刻凑近观察孔,炽热的气流扑面。窑内火焰翻腾,一片炽白。他目光锐利地锁定一支插在窑膛中部的戊号测温锥。只见那原本挺直的锥体尖端,在高温下正缓缓地、肉眼可见地向下弯曲,角度已经接近四十五度!

“好!火候已至‘鼎盛’!”周鸣果断下令,“震位风口全开!投‘引火松柴’三束,保持此‘白虹贯日’之火势,守足一个时辰!文茵,记:离火上九,白虹现,戊锥折半,鼎火守时!”

窑工们立刻忙碌起来,按照周鸣“占卜”出的“火候卦象”进行操作。一个时辰后,封窑,进入漫长的自然降温阶段。

数日后,开窑。当窑门被小心地拆开,一股热浪裹挟着成功的喜悦喷涌而出。窑室内,一排排豆青釉色的陶器整齐排列,在窑火的余晖下散发着温润如玉、均匀一致的青绿色光泽!器型规整,胎体致密,敲击声音清越。成功率竟高达八成以上,远超甄老陶家窑场不足五成的水平!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向甄窑里。当甄大瓮亲眼看到天工院出品的、那釉色均匀透亮、器型完美无瑕的豆青釉陶豆时,最后一点疑虑也被击碎了。他瞒着固执的老父,在一个黄昏,偷偷摸到了天工院工坊区外,躲在堆放陶泥的草垛后面,眼巴巴地望着那座神奇的窑炉,脸上混杂着渴望、挣扎和一丝背叛祖传秘方的羞愧。

天工院的数理之光,正以无可辩驳的实用力量,穿透“秘技自珍”的壁垒,悄然照亮百工前行的道路。然而,在周鸣心中,甄大瓮那躲闪的身影,与里正递来的那枚残破木牍上的飞鸟徽记,如同两道阴影,在这片看似光明的“天工”图景下悄然交织。手工业的革新之路,注定不会平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