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马拉雅山脉,珠穆朗玛峰北坡,“第二台阶”之上。海拔八千六百米,死亡地带。
空气稀薄得仿佛实体,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刀片,肺部在绝望中徒劳地扩张、收缩。寒风不再是风,而是亿万根裹挟着冰晶的钢针,穿透厚重的高山羽绒服,疯狂地撕扯着皮肤下仅存的热量。
稀薄的阳光被无尽的白雪反射,刺得人眼球生疼,视野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苍白与眩晕的蓝。
一支六人的国际登山队,正被这条“神之脊梁”死死扼住咽喉。
他们是:领队,美国人杰克·罗林斯,五十岁上下,身材魁梧如棕熊,饱经风霜的脸上刻满刚毅与近乎偏执的决绝,此刻正咬着牙,用冰镐死死钉在陡峭的冰壁上,粗重的喘息在氧气面罩下化作急促的白雾;
紧随其后的德国人卡尔·海因里希,四十岁,金发剪得很短,体格精悍如猎豹,冰蓝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近乎冷酷的专注,动作精准得如同机械;
英国人艾米丽·索恩,三十出头,身形矫健,眼神明亮而锐利,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狂热,此刻正努力调整着脚下冰爪的位置;
日本人佐藤美纪,同样三十岁左右,体型纤细却异常坚韧,沉默寡言,动作带着东方式的内敛与高效,汗水在她冻得发青的脸颊上凝结成冰;
印度人拉吉夫·辛格,高大而略显笨拙,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眼神里混合着敬畏与不屈;
最后,是队伍里年纪最大、也最令人揪心的存在——法国人让·雷诺阿,年逾七旬,曾经叱咤阿尔卑斯的传奇向导,如今瘦骨嶙峋,裹在厚重的防寒服里像一具移动的骨架。他每一次喘息都伴随着肺部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浑浊的眼底深处,是生命烛火将熄前的最后一点执着。
“咳咳……咳……”让的咳嗽声在呼啸的风中显得格外微弱,却像重锤敲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上。他身体猛地一晃,全靠冰镐和固定在路绳上的安全扣才没有滑坠下去。他脸色灰败,嘴唇是骇人的青紫色。
“让!”领队杰克的声音透过氧气面罩和狂风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氧气!再吸一口!坚持住!顶峰就在眼前了!”
他的声音在稀薄的空气中显得异常遥远。
卡尔只是冷冷地瞥了让一眼,那眼神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即将报废的装备,随即又专注于自己面前的冰壁,冰镐挥击的动作更加用力,仿佛要将所有阻碍都凿穿。
艾米丽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立刻被更强烈的登顶渴望所取代。
佐藤美纪默默地从自己腰间的备用氧气瓶接口处拉出一根管子,试图递给让。
拉吉夫则伸出手,在让的后背用力拍了几下,帮他顺气,嘴里用印地语低声祈祷着。
让艰难地摆了摆手,拒绝了佐藤的管子。他浑浊的眼睛望向那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的顶峰,目光穿透了肆虐的风雪,似乎看到了某种常人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用尽全身力气,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看……看那上面……”
他颤抖的手指指向峰顶方向。
众人顺着他的指引抬头望去。
肆虐的狂风暴雪,在接近峰顶的那一小片区域,竟诡异地平息了少许。在堆满经幡和玛尼堆的最高点,在亿万年来被冰雪打磨得光滑如镜的黑色岩脊上,一个身影静静盘坐着。
那人影穿着一身单薄的、与周遭极寒格格不入的深色衣物,样式奇特,不似任何现代登山装备。他就那样盘膝而坐,背对着攀登者,面朝无尽的云海和更远处苍茫的群山。
风雪似乎畏惧他,在他身周形成一个微妙的、相对平静的领域。他纹丝不动,宛如亘古以来便存在于这世界之巅的一块黑色磐石,与脚下冰冷坚硬的岩石融为一体,又仿佛是整个喜马拉雅山脉冷酷意志的化身。
死寂。
一种比暴风雪更令人心悸的死寂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六人。
“上帝啊……”艾米丽喃喃道,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是……尸体吗?”
“不可能!”杰克的声音斩钉截铁,却掩饰不住一丝动摇,“这个季节,这个位置……没人能这样上来!更不可能……坐着!”
他经历过太多死亡,深知在海拔八千米以上,尸体只会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冻结在攀登路线上,绝不可能如此平静地端坐于峰顶。
卡尔的眼神瞬间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那个背影,冰镐握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佐藤美纪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像是要看得更清楚。
拉吉夫双手合十,口中念念有词,敬畏更深。让·雷诺阿浑浊的眼底,却猛地爆发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光彩,那是一种近乎朝圣者看到神迹般的激动,混杂着极度的震惊和一丝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希冀。
“上去看看!”杰克的命令打破了死寂。求生的本能和登顶的执念暂时压倒了恐惧。
最后的冲刺开始了。
每一步都无比艰难,稀薄的空气像胶水一样粘稠,每一次抬腿都重若千钧。冰冷的岩石和坚硬的冰雪摩擦着冰爪,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心跳在耳膜上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胸膛。肺叶像被砂纸打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杰克和卡尔率先翻上了最后一块巨岩。然后是艾米丽、佐藤、拉吉夫,最后,在拉吉夫几乎是用拖拽的方式下,让·雷诺阿也终于踏上了这片象征着人类挑战极限巅峰的圣地——珠穆朗玛峰顶。
巨大的喜悦和强烈的缺氧眩晕同时冲击着大脑。他们成功了!登顶的激动在胸腔里冲撞,但身体却疲惫得只想瘫倒。
峰顶面积狭小,寒风依旧凛冽,只是比下方稍弱一些。那个端坐的身影就在眼前,背对着他们,近在咫尺。
杰克喘着粗气,第一个踉跄着走上前。他的目光扫过那深色衣物——并非高科技面料,更像是某种古老而坚韧的织物,在如此低温下竟没有任何冰霜凝结的痕迹。那人露出的脖颈和双手,皮肤在稀薄但刺眼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玉石般温润的色泽,没有冻伤的红肿,也没有缺氧的青紫。
“先生?”杰克试探着开口,声音在风中显得微弱,“你还好吗?”
没有回应。身影如同石雕。
艾米丽也凑近了些,声音带着哭腔:“他……他是不是死了?冻僵了?”她伸出手,指尖颤抖着,想去触碰那人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