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同泼翻的墨汁，渐渐吞噬了美食节广场上的喧嚣。
刘晓乐蹲在摊位角落，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地面残留的酱汁痕迹，那是王师傅特制的糖醋汁，此刻早已干涸成暗红色的纹路，像一道未愈的伤口。
他望着不远处王强拆卸展架时扬起的尘土，忽然想起三个月前那个雨夜，这个壮汉也是这样闷头干活，湿透的t恤下，宽厚的脊背撑起了整个店面的装修重担。
刘哥，咱们上本地热搜了！张小雨清脆的声音穿透黄昏的薄雾。她举着手机的手微微发颤，屏幕蓝光映在脸上，将眼底的兴奋镀上一层不真实的光晕，你快看！老字号击败连锁巨头传统味道征服美食泰斗，评论区都在问咱们店地址！
刘晓乐接过手机，屏幕里四人领奖的照片刺得他眼眶发酸。照片里王师傅笑得露出缺了半颗的门牙，奖杯在他布满老年斑的手中显得格外沉重；王强将锅铲高高举起，金属表面倒映着头顶的聚光灯，像极了他第一次掌勺时，汗珠滚落油锅炸出的细碎金光；张小雨别在耳后的碎发被风掀起，嘴角梨涡里盛着的，不知是喜悦还是感动的泪光。而他自己——照片里那个目光坚定的年轻人，与半年前蜷缩在桥洞下、公园连椅上的落魄身影，隔着星河般遥远的距离。
刘晓乐先生？
带着薄荷清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刘晓乐浑身肌肉瞬间绷紧，印堂上的星宿珠烫得像块烧红的烙铁。
转身时，他看见三双锃亮的牛津鞋，顺着笔挺的西裤往上，是戴着金丝眼镜的赵明诚，镜片后的眼睛像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嘴角上扬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精密仪器测算过。
我是刘晓乐。他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却触到了王强帮忙加固的展架木刺。粗糙的纹理扎进掌心，提醒着他此刻站在怎样的土地上。
赵明诚的右手悬在半空半秒，又优雅地收回，指尖轻叩公文包：久仰大名。他身后的助理立刻递上烫金名片，边缘的浮雕花纹硌得刘晓乐指节发白，香满溢集团拓展部总监赵明诚，此次前来，是为了这桩双赢的合作。
王师傅手中的打包盒坠地时，发出瓷器碎裂般的闷响。红烧肉的酱汁在老人布鞋上蜿蜒成河，他却浑然不觉，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赵明诚领带夹上的镶钻LoGo，喉结上下滚动，像是吞下了整个冬天的冰碴：你们香满溢的人，也配提二字？
赵明诚的瞳孔微微收缩，旋即换上更温和的笑意：王师傅，商场如棋局，当年的小插曲...
小插曲？王师傅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布满皱纹的手按住胸口，仿佛要把那段往事从肺里咳出来，你们买通我最得意的徒弟，偷走福满楼三代单传的卤味秘方；半夜砸烂我家玻璃，吓得我老伴...咳咳...老人佝偻着腰，剧烈的喘息声在寂静的广场上格外刺耳。
刘晓乐上前扶住王师傅时，触到他嶙峋的肩胛骨，像两片随时会折断的枯叶。他转头直视赵明诚：赵总监，合作的事我们需要时间考虑。
当然。赵明诚从助理手中接过皮质文件夹，金属搭扣弹开的声音清脆得近乎残忍，这是我们为老滋味量身定制的方案——首期注资五百万，保留原班人马运营，集团仅占51%股份。他修长的手指划过合同上的数字，想象一下，明年今日，老滋味的招牌将出现在全国各大城市的cbd。
王强手中的扳手当啷落地，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工装裤膝盖处的补丁在夕阳下泛着毛边：五百万？能买多少最新款的蒸箱和面机？咱们还能开中央厨房，搞外卖配送...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溅在合同封面上，晕开淡淡的水渍。
张小雨悄悄拽了拽刘晓乐衣角，她指甲上剥落的粉色甲油蹭在他衬衫上，像朵凋谢的花：刘哥，这个条件...
不必说了！王师傅突然挺直佝偻的脊背，浑浊的眼睛里燃起两簇火苗，我这双手，从十四岁在御膳房当学徒起，就没碰过见不得人的勾当！香满溢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手段，我王某人见得多了！他猛地推开赵明诚递来的合同，纸张在空中划出锋利的弧线，你们要秘方，要品牌，有本事自己去灶台前熬三十年！
赵明诚弯腰捡起合同，慢条斯理地抚平褶皱：王师傅何必如此固执？现在年轻人创业，讲究的是资源整合。他突然转头看向王强，镜片后的目光像手术刀般精准，这位兄弟刚才提到的中央厨房，我们集团正好有成熟的供应链可以对接...
够了！刘晓乐挡在王强身前，星宿珠的灼热感顺着血管蔓延到太阳穴，赵总监，三天后我们会给答复。现在，请回吧。
赵明诚意味深长地扫视四人，最终将名片轻轻放在摊位桌上：期待与各位这样有魄力的创业者合作。他转身时，定制西装的下摆扫过张小雨精心绘制的菜单海报，油墨未干的老滋味三个字被蹭得模糊不清。
回程的面包车上，王强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发白，车载广播里播放的流行歌曲显得格外刺耳。
王师傅缩在后座角落，木雕般的脸上爬满阴影，只有手中那串盘了二十年的佛珠，在路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张小雨反复翻看着赵明诚留下的合同，睫毛在眼下投出不安的阴影：其实条款里关于技术保密的部分，我们可以请律师...
律师？王强突然猛踩刹车，所有人的身体都往前冲去，小雨你太天真了！那些大集团的律师，把合同玩得比魔方还溜！他转头看向刘晓乐，眼中有挣扎也有期待，晓乐，你说句公道话，咱们拼死拼活干十年，能赚到五百万吗？
刘晓乐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霓虹灯牌，想起赵明诚临走前看王强的眼神——那分明是猎人锁定猎物的目光。
星宿珠在眉心发烫，他突然看见王强跪在满地狼藉的店里，光头老板的皮鞋踩在他背上，而赵明诚站在远处鼓掌...
先回家休息。他攥紧拳头，将幻觉带来的寒意压回心底，这么大的事，明天再商量。
深夜的老滋味安静得能听见老鼠在墙角磨牙。刘晓乐坐在收银台前，台灯将星宿珠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账本上投出诡谲的光晕。
他翻开王师傅交给他的铁盒，泛黄的宣纸上，小楷书写的九转大肠神仙羹秘方旁，用朱砂批注着：立冬子时取猪肠，须选黑毛山猪，洗净后以黄酒浸泡三时辰...墨迹边缘晕染的痕迹，像是无数个深夜滴落的汗珠。
吱呀——
厨房门被推开的瞬间，刘晓乐迅速合上铁盒。王师傅穿着洗得发白的汗衫，手里捧着两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睡不着？尝尝我新改良的汤底。老人将面碗放在桌上，碗底的猪油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福满楼倒闭那晚，我也是煮了这样一碗面，看着老伴咽的气...
刘晓乐的筷子停在半空。王师傅布满伤疤的手突然颤抖起来，他从贴身口袋掏出张照片，边角被摩挲得毛糙：福满楼最后的样子。照片里，雕梁画栋的老字号牌匾下，王师傅年轻的脸上洋溢着骄傲，而他身旁穿着旗袍的女子，眉眼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香满溢先是派人收购，被我拒绝后，就开始造谣说我们用死猪肉。王师傅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天晚上，他们往店里泼粪，玻璃碎渣扎进她太阳穴...救护车来的时候，她手里还攥着我新研制的卤料配方...
刘晓乐感觉喉咙被面条噎住，他伸手想去拍老人后背，却触到一片嶙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