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朦胧,映照下的公主府邸,亭台楼阁隐约可见,规制宏阔,远非寻常公侯府邸可比。听闻此处在国朝初年乃是赐予在京藩王的宅第,气象自是不凡。
永嘉长公主先在偏厅召见了凌云。她见凌云微喘着气步入厅内,官帽也略歪了几分,不由得嘴角微扬,流露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若换作他人,她或会做出礼贤下士的姿态,赐予轿舆从容入府。但对这位凌舍人,她却存了几分别样的心思,好似某些男子见了可心的女子,纵无恶意,也总想逗弄一番。
“驸马现下软禁在后院。你去见他,便说……若他再执迷不悟,恐怕他家满门将要遭逢不测。” 永嘉长公主定了定神,吩咐道。
这便是她午间所言,为凌云“备好”的说辞。
以驸马全族性命相胁,着实狠辣……凌云下意识便想反问:“殿下为何不亲自去说?” 但话未出口,他已猛然醒悟。永嘉长公主自然不能亲口说出此言。以夫家宗族为质,岂是为人妻者所应为?传扬出去,长公主将颜面何存?况且,若此话由长公主亲口说出,无异于彻底撕破脸皮,即便日后勉强维持,也必是同床异梦,时刻提防背后冷箭了。故而,需要一个懂得言语机锋的第三者,去“点醒”驸马——若再固执下去,恐将祸及父母宗族。当然,眼下多半仍是威吓之策,即便以长公主之尊,亦不好真做出此等事来。
凌云领了这桩棘手的差事,被内侍引着,前往软禁驸马的后院。那院落颇为清幽,陈设亦不失雅致,看来驸马在此虽失自由,倒也不至过于困苦。
驸马正倚在榻上闲览书卷,忽闻房门响动。他懒懒侧首,待看清来人竟是凌云,顿时从榻上跃起,迎上前急问道:“你如何能来此地?那登闻鼓……可曾敲了?” 原来他被软禁后,内外消息隔绝,长公主亦未将实情相告,故他对凌云是否出卖自己,虽存疑虑,却无实证。
凌云唤了一声“驸马爷”,面露惨淡之色:“殿下势大,难以抗衡。下官此来,是受殿下所托,充当说客的。”
林驸马闻言,脸色骤变,斥道:“好你个奸猾之徒!还有脸来见本驸马!”
“下官一身安危,何足挂齿!”凌云叫屈道,“所虑者,唯有家中亲族耳!实在不敢不顾念啊!”
不待驸马细想,凌云抢着又道:“驸马与殿下相争,难道就不怕牵连亲族?纵然殿下贤德,不欲行此等手段,奈何人在世间,常有身不由己之时!”
“她敢?!”林驸马勃然作色,强自硬气。
凌云劝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驸马既知殿下手段,又何苦一意孤行,徒惹祸端?”
林驸马颓然坐倒,却转而指责凌云:“你这人,做事毫无风骨!本驸马最瞧不上的便是你这等行径!”
难道被当街痛殴便算有风骨了?凌云叹道:“驸马怎的还不明白?殿下所求于您的,并非这等虚妄的‘风骨’啊。”
“你这等无行之人,自然不需要什么风骨!” 驸马鄙夷道。
被如此鄙夷,凌云脸上挂不住,一时冲动,反唇相讥:“驸马既如此看重风骨,当初又何必应选这驸马都尉?莫非是贪图皇家富贵?”
此话正中驸马痛处,他拍案怒道:“当年岂是我心甘情愿!不过是父母为博家族显贵,逼我入选!天地广阔,你以为我愿意困在这金丝鸟笼里,做什么劳什子驸马?!” 他忆起当年家中为使其中选,花费重金打点主选内侍,加之他自身条件确也出众,方得太后面允,雀屏中选。此事一直是他心中隐痛。
见驸马情绪愈发激动,凌云猛然惊觉自己此来是为安抚,怎反倒火上浇油?只得转圜道:“即便如此,殿下德容兼备,举世无双,又有哪点不好?驸马还有何可怨?”
“干卿底事!”林驸马冷哼道。
凌云与驸马皆未察觉,永嘉长公主此刻已悄然立于窗外角落,屏退了左右侍从,静听屋内动静。
眼看局面僵持,凌云暗忖,这林驸马钻了牛角尖,一方面是其自身过于在意某些虚名,且行为不乏放浪,惹怒长公主;另一方面,长公主殿下处事亦失于刚硬,惯以高压手段匡正驸马,不懂柔能克刚之道,以致夫妻离心。再者,二人志趣本就不合:驸马愿做富贵闲人,诗画自娱;而长公主性情刚强,望夫成龙,自然看不惯驸马的疏懒与不通政务。
想到此节,凌云也无计可施,但他绝不敢说长公主半句不是。只得对驸马道:“大丈夫立于世,当有担当。容下官说句逆耳之言,驸马平日行事,确有些率性轻浮,缺乏担待,令殿下失望良多。”
“失望便失望了!又能如何?”林驸马转身从书架抽出一本书,掷于凌云面前。
凌云瞥见是《史记》,不明其意。
只听驸马愤激道:“你赞她德容无双,我倒宁愿她无德无行!”
凌云仍未解其意。
“翻翻史书,看看前朝公主是何等率性真情!再看今朝,何苦自陷这无形牢笼!”
凌云目瞪口呆。竟有驸马如此评议自己妻子的?前朝公主私生活之放浪,史书有载。驸马竟以此作比,实乃大逆不道!凌云脸上不禁显出骇然之色。
他听出驸马言外之意有二:一是夫妻各行其是,互不干涉;二是何必自寻烦恼,拘束天性。驸马竟口出此等狂悖之言,且被自己听入耳中,凌云悔之不及,早知如此,今日绝不该来。此刻他再不敢接话,噤若寒蝉。
屋内一片死寂,忽闻“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永嘉长公主独自立于门口,面沉如水,目光直刺林驸马。
二人皆是一惊,神色各异。林驸马一副破罐破摔、视死如归之态;而凌云则吓得魂飞魄散,肝胆俱裂。他无法确定长公主听到了多少。若只听见驸马最后那几句狂言,并误会他凌云参与议论本朝公主不如前朝公主“风流”,那便是灭顶之灾!与驸马非议皇家女眷私德,一旦坐实,无人能救!他深知,此前长公主对他有所容忍,非是不能动他,而是顾忌他身后的许尚书、赵总宪等人,权衡利弊,不愿妄动。若因此事激怒长公主,令其不惜代价发作,他必在劫难逃。
裙裾微动,环佩轻响,永嘉长公主迈过门槛,反手掩门,步履令人捉摸不定地走向书案。
自觉遭了无妄之灾的凌云慌忙深揖及地:“臣凌云,拜见殿下……” 话音未落,便卡住了。只因一只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从绯色宫袖中探出,轻轻触上了他的面颊。掌心微带颤意,却坚定地在他清俊的脸庞上缓缓摩挲。
疯了,全都疯了!凌云心中大叫。他保持着躬身揖拜的姿势,僵立不动,不知该如何应对。
长公主指尖传来的温度让凌云面皮发烫,只听她开口赞道:“你很好,本宫一直赏识的,便是你这样的才俊。”
凌云手足无措,以目示意林驸马,盼其阻止妻子这不合礼制的举动。却见林驸马瞪大双眼,僵立书架前,竟也一动不动,似是震惊得失了神。
长公主瞥了丈夫一眼,右手离开凌云脸颊,转而攥住他的手腕,左手擎起桌上烛台,柔声道:“凌郎,随本宫来。”
去……何处?凌云被这声“凌郎”搅得心神大乱,懵懵懂懂被牵引着走。
长公主并未出房门,而是走向里间的暖阁。此屋既是软禁驸马之所,外间为书斋,里间暖阁自是寝卧之处。
暖阁小门开启,内中床榻映入眼帘,凌云心头狂跳,猛然清醒,奋力挣脱长公主的拉扯,竭力低声道:“臣……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