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强压下心中因张庙祝那番龌龊心思而升起的腻烦与怒火,深纳一气,整了整衣冠,起身前往二堂,求见明府王知远。
他并未提及章家坳械斗的具体细节,更未提及章婉清之事,只是以“祈雨事宜”为名,恭敬禀报道:“启禀老爷,净心湖祈雨大典虽已毕,然天意未显。卑职思忖…或可…再添几分诚敬。城隍庙乃本县香火鼎盛之所,百姓信重。可否…请老爷择日…亲临城隍庙上香祈雨?一则…彰显老爷爱民如子之心,二则…或可…再聚民心,共祈甘霖?”
王知远此刻正沉浸在“自焚明志”带来的“仁德”美名之中,闻听此议,觉得既能继续刷高声望,又无需再受彼日晒火烤之苦,自是欣然应允,抚须点头道:“嗯…你所思甚周。此事…便依你所言去办。择一吉日,安排妥当即可。”
“卑职遵命!”凌云躬身领命,心下暗喜。第一步…已成。
退出二堂,归来,刚坐下没多久,门子又来报:“勾当,大王庙刘庙祝、以及…慈云庵、土地祠等几位庙祝管事…一同在外求见。”
凌云眉峰一挑,心下冷笑。果然来了!此群人…消息倒是灵通!定是以为他凌云收了城隍庙的“好处”,便皆想来分一杯羹,走一走此“捷径”!
他本欲直接拒见,然转念一想,见见亦好,正好…借机敲打一番,亦免得彼辈日后胡乱攀咬,坏了自家…并明府老爷的“清誉”!
“让彼辈进来罢。”凌云淡淡道。
不多时,以大王庙刘庙祝为首的五六名庙主、管事,便鱼贯而入,个个面上堆着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
“小的们…参见凌大人!”
凌云端坐案后,眼皮皆未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茶杯盖,不咸不淡地问道:“诸位…一同前来,所为何事啊?”
几人互相使了个眼色,最终还是彼最为油滑的刘庙祝上前一步,搓着手,嘿嘿笑道:“大人日理万机,辛苦操劳…小的们…实在是过意不去…今日…特备下薄酒一席,就在…就在望江楼…想…想请您…赏光…移步一叙…亦好让小的们…略尽…略尽孝心…”
他见凌云面无表情,似不为所动,心一横,又压低声音,挤眉弄眼地补充道:“…小的们…还…还特意请了…‘凝翠阁’的…几位当红的清吟女子…前来…弹琴唱曲…助助雅兴…保证…保证让会办您…舒心…满意…”
他自以为投其所好,说得是眉飞色舞。
殊不知,此话…如同一点火星,瞬点燃了凌云压抑了许久的怒火!
“啪!”
凌云猛将茶杯往案上重重一顿!发出刺耳的脆响!他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指着刘庙祝等人的鼻子,厉声怒斥:
“混账东西!尔等…把本官当成何等人了?!啊?!蝇营狗苟!沆瀣一气!整日里…不想着如何虔心敬神,泽被乡里!净琢磨此些…钻营媚上、败坏风气的龌龊勾当!”
他声线陡然拔高,如同雷霆炸响:“本官…看尔等是香火饭吃得太饱!昏了头了!滚!皆给本官滚出去!何时…学会了说人话!办人事!再来求见!否则…休怪本官…翻脸无情!!”
此一顿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如同狂风暴雨!将刘庙祝等人彻底给骂懵了!吓得彼辈魂飞魄散!腿肚子直转筋!一个个面如土色,冷汗直流!
彼辈万万未料到…此马屁…竟然拍到了马蹄子上!尚惹得凌会办如此震怒!
“是是是!小的们该死!小的们糊涂!会办息怒!息怒啊!”刘庙祝反应最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求饶。
其他人亦如梦初醒,纷纷跪倒一片,磕头如捣蒜:“会办息怒!小的们再亦不敢了!再亦不敢了!”
“滚!”凌云怒喝一声,背过身去,不再看彼辈。
刘庙祝等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逃将出来,直至跑出老远,方敢停下来喘口气,个个心有余悸,面面相觑,面上皆写着惊恐与…不解。
…
押司房内,凌云发泄完怒火,缓缓坐回椅中,胸口尚在微微起伏。
他闭上眼,深纳几气,努力让自家冷静下来。
冷静之后,他却不由得…生出几分…荒谬与…自嘲之感。
自家…为何会如此动怒?
是因…彼辈玷污了自家“正人君子”的形象?可自家…真的算否?自家…不亦正在做着…类似…甚至更为…不堪的交易吗?
是因…彼辈触及了自家彼点可怜又可笑的自尊?自家…一个靠着“未来岳父”铺路、准备“吃软饭”上位的胥吏…又有何资格…去指责别人钻营媚上?
或…更多的…是一种…无力感?
自家…与此些底层挣扎的庙主、与彼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与此县廨里蝇营狗苟的胥吏…本质上…并无不同。皆在为了生存…为了彼一点点可怜的上升通道…而绞尽脑汁,甚至…不择手段。
只是…自家读过几卷书,披上了一层“文人”的皮,便自以为…高人一等?便可以…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鄙视彼辈?
此一刻…他忽有些理解了…彼位…与他有着“一夜之缘”的文青姑娘…为何会对她眼中的“俗人”…那般…不屑与…疏离。
那或…并非全然是清高…而是一种…无力改变现状后…无奈的…自我保护。
胡思乱想了一通,凌云的心情…反渐渐平静了下来。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变得清明而…坚定。
既然…此条路…已然选定。那么…便走下去罢!
尴尬?羞耻?自尊?
呵…只要我自己不觉得尴尬…那尴尬的…便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