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词惊四座”的消息,如石投静水,在宁海县廨这方浅池漾开层层涟漪。
最直观的变易,便是同僚们的态度。往日那些或漠然或轻蔑的目光,如今添了几分探究、几分客气,乃至一丝不易察的敬畏。点卯时,王书吏会对他微颔首;行走衙内,偶有低阶吏员主动让道问安。连那日喷他一脸酒的老张快手,再见时也搓着手,讪讪而笑,绝口不再提“佚名”之事。
这便是“才名”之力,纵使这“才名”来得蹊跷,连他自家都心虚。
这日点卯方过,王书吏便踱步过来,声线较往日和缓许多:“凌云,明府在二堂书斋,唤你过去。”
来了。凌云心知肚明,定是那两首词传到了明府耳中。他整了整衣冠,深纳一气,随王书吏往后衙行去。
二堂书斋较那夜后衙书斋更显规制,典籍卷宗亦多。县令王知远并未坐于公案后,而是立于窗边,负手望着窗外一株石榴。闻得脚步声,他转过身来。
今日他身着常服,面上没了那夜的惊愕与复杂,显得平静许多。他打量了凌云一眼,指了指旁侧椅子:“坐。”
“谢明府。”凌云躬身为礼,半个身子挨着椅沿坐下。
“前番郑秀才妻一案,你做得妥当。”王知远开口,先肯定了旧事,继而话锋微转,“昨日…周大人离去前,还特意又提了你一句,说你这胥吏,有趣。”
凌云垂首:“卑职惶恐。”
“嗯。”王知远踱了两步,语气平淡,“读书明理是好事,有才情更属难得。然既在公门,首要仍是办好差事,恪尽职守。诗词文章,乃余事耳,不可因此荒废正业。汝可明白?”
“卑职明白!定当谨记明府教诲,尽心办差,不敢懈怠!”凌云连忙表态。他知此乃上位者惯有的敲打,既肯定你某种价值,又提醒你摆正位置。
“去罢。”王知远似也无别话可说,挥了挥手。
“卑职告退。”凌云起身,恭敬退出。整个过程简短、平和,甚可称“勉励”,然凌云能觉出,这位年少县令心中那未散的疑窦,以及一种淡淡的、上位者式的疏离。
镜头悄无声息转向隔壁另一间公房。
师爷赵先生正伏案疾书。他所写非寻常公文,而是一封呈送同年的私信。信中,他详禀了御史台周大人巡察经过,尤突出县令王知远如何“应对得体”、“款待周全”,使得周大人“满意而归”,并于信中似不经意提及周大人对宁海县衙“藏龙卧虎”的赞叹…字里行间,皆在为王知远的政绩与官声添彩。
此方是真正的官场心思。凌云那点才名风波,于师爷而言,不过是棋盘上一颗偶跳、吸引了对方注意力的棋子,可用,然绝非重点。
凌云出了二堂,并未觉多少轻松。才名虚浮,岂能当饭吃。他依旧得随老衙役们,去做最底层的差事——沿街催税。
市井之间,并无诗情画意。吆喝、推搡、讨价还价、哭穷卖惨…甚而偶有的鸡飞狗跳。他们这些衙役,便是官府威严最直接的体现,亦是百姓怨气最直接的承受者。一番忙碌下来,口干舌燥,收获寥寥,还惹了一身市井尘埃。
回到衙役班房,刚喘口气,却见一着绸缎、戴银簪、面上扑着厚粉的老鸨等在那里,眼神挑剔地上下打量进出衙役。
见到凌云,她眼睛一亮,扭着腰上前,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你便是那个会填词的凌衙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