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回 各自归途逢旧影 分途再遇炼心关
花果山的水帘洞前,飞流直下的瀑布如银帘倒挂,悟空金箍棒轻点,瀑布便如被巨手掀起的锦缎般向两侧分开,露出后面光滑如镜的崖壁。他刚要迈步而入,眼角余光突然瞥见崖壁中央那尊石猴雕像 —— 那是他当年自封齐天大圣时,召集群猴凿刻的立身像,此刻雕像的双眼竟闪烁着幽幽暗光,瞳仁处是两团旋转的黑云,云絮翻涌间隐约可见无数小猴被利爪撕扯的虚影,凄厉的哀鸣穿透云层,刺得人耳膜生疼。
“俺老孙的地盘,也敢撒野?” 悟空怒喝一声,金箍棒带着破空的锐啸砸向雕像。就在棒身即将触及石质表面的刹那,整个瀑布突然逆转流向,千万水珠在空中骤然凝固,化作个丈高的 “闹” 字,墨黑的笔画间翻涌着桀骜不驯的妖气,与他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的气息如出一辙。
“你不是要自由吗?” 黑云里传出个尖锐的声音,竟与悟空自己的声线分毫不差,只是多了几分狂悖与怨毒,“回这破山守着这群蠢笨猴孙,算什么逍遥?” 雕像的手掌突然暴涨十倍,如乌云压顶般罩下,精准抓住一只躲闪不及的金毛小猴,指节缓缓收紧,那猴儿顿时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骨骼碎裂的脆响清晰可闻。悟空的火眼金睛穿透层层幻象,看出这是当年大闹天宫时残留的戾气,与紫宸殿权魇逸散的妖气纠缠共生,化作了专噬本心的 “心猿魇”。
“俺的自由,是护着想护的猴,守着想守的山!” 悟空的金箍棒在水帘中划出璀璨金光,将倒流的瀑布劈成万千水珠,每个水珠都如水晶镜般映出他护着唐僧闯过的八十一难:火焰山前借芭蕉扇的执着,白骨岭下三打妖精的决绝,小雷音寺外硬抗金铙的勇猛。“当年不懂,自由不是无法无天,是有所牵挂!” 棒尖稳稳抵住雕像眉心,那里嵌着块黑石,正是两界山那颗 “我是我” 的石心,此刻却被密密麻麻的 “叛” 字覆盖,每个笔画都渗出暗红色的血珠。
战斗骤然爆发。心猿魇将黑云化作万千根金箍棒,每根都泛着冷冽的寒芒,带着大闹天宫时的狂傲与暴戾,如暴雨般朝着悟空砸来。“你忘了被压五行山的痛?忘了紧箍咒勒碎颅骨的苦?” 魇影在漫天棒影中狂笑,声音里充满蛊惑,“杀了那啰嗦和尚,毁了那劳什子经文,谁还能管你上天入地?” 悟空的真身与万千棒影激烈碰撞,金箍棒与幻象撞击的轰鸣震得花果山主峰簌簌发抖,崖壁上的古松被气浪掀飞,却在山脚下小猴们 “大王必胜” 的欢呼声中越打越勇,棒法中多了份守护的沉稳。
“俺老孙偏要记得!” 他将金箍棒抛向空中,棒身骤然化作道贯通天地的金光,将所有魇影照得无所遁形。那些凶神恶煞的棒影突然停滞,表面的黑雾渐渐消散,露出里面的真相:每根棒影里都裹着个求救的凡人 —— 有宝象国被掳的百花羞公主,有比丘国被挖心的孩童,有通天河畔等待献祭的陈家庄儿女,都是取经路上他们舍命救下的生灵。“没有师父点化,俺还是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猴子;没有这趟取经路,俺怎懂责任二字重千钧?” 金光中,心猿魇发出凄厉的嘶吼,身体如被烈阳炙烤的冰雪般消融,最终化作一缕青烟,被水帘洞深处的幽暗彻底吸了进去。
黑石从雕像眉心坠落,悟空伸手接住时,上面的 “叛” 字已被苍劲的 “守” 字覆盖,石心温润如玉,隐隐透着花果山水脉的灵气。崖壁上的石猴雕像恢复原状,只是眉眼间的桀骜被温和取代,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笑意。小猴们蜂拥而上,叽叽喳喳地递上野果,其中最瘦小的那只灰毛猴,捧着颗饱满的桃核,正是八戒离开长安时特意托人转交的那枚。“大王,咱们种桃树吧,就像二师兄说的那样。” 悟空望着桃核上细密的纹路,突然朗声大笑,金箍棒在洞口划出个丈深的土坑,小心翼翼地将桃核埋了进去,又引来山泉水细细浇灌。
高老庄的村口,老槐树的浓荫如盖,八戒刚将桃核埋进事先翻好的沃土,就见翠兰挎着竹篮从夕阳里走来。她穿着初见时的月白襦裙,只是走近了才发现,篮中铺着的不是熟悉的桃花瓣,而是堆惨白的枯骨,指骨上还套着当年他送的银指环。“呆子,你以为回来就完了?” 翠兰的脸突然扭曲变形,原本温婉的眉眼变得狰狞如夜叉,白骨堆里伸出无数只青灰色的手,死死抓住八戒的脚踝,指甲深深掐进皮肉,“你忘了那些被你一耙打死的无辜小妖?忘了被你贪吃连累的百姓?” 这是忘川妪残留的水汽与他心底深埋的愧疚纠缠,化作了 “情障魇”。
“俺是忘不掉!” 八戒的钉耙带着灼灼桃花火焰,将白骨堆烧得噼啪作响,火星飞溅中浮现出他背唐僧蹚过通天河的蹒跚身影,救孩童出比丘国的奋不顾身,还有在隐雾山为护师父被妖精打落两颗门牙的狼狈。“但俺老猪知道,愧疚不是自暴自弃躲起来啃泔水,是好好活着赎清罪孽!” 耙齿精准勾住翠兰魇影的脖颈,那里竟挂着串骷髅项链,正是沙僧当年戴的饰物,只是每颗骷髅的眼眶里都嵌着桃核,其中最大的那颗刻着 “弃” 字,笔画深得像是用指甲抠出来的。
魇影将白骨化作万千桃花,粉白的花瓣间缠绕着黑雾,每朵都映出高老庄被洪水淹没的幻象:猪圈塌了,桃树倒了,翠兰坐在屋顶哭红了眼睛。“你走后,这里被黄风怪洗劫三次,被蜘蛛精盘踞半年,我等了你九年,等来的却是个满脸风霜、连家都快认不出的和尚!” 翠兰的眼泪落在桃花上,瞬间化作墨绿色的毒汁,溅得八戒左臂冒出白烟,皮肉滋滋作响。他却梗着脖子不躲不闪,任由毒汁灼烧皮肤,因为那钻心的痛感让他清晰记起翠兰当年倚在门边,望着西行路哭红的眼眶。
“俺知道欠你的,用余生慢慢还!” 钉耙突然深深插入土中,桃花火焰顺着根系蔓延,将整片土地都烤得温热。埋在土里的桃核突然顶破地皮,顶着烈焰冒出两片嫩绿的新叶,如饥似渴地将所有毒汁吸了进去,叶片边缘竟泛起淡淡的金光。情障魇望着倔强生长的新苗,突然泣不成声,狰狞的面容渐渐柔和,最终化作滴晶莹的清水,缓缓渗入桃树根部。八戒摸着手臂上结痂的伤口,嘿嘿傻笑起来,从怀里掏出块用油纸包着的胡饼,那是路过镇上特意买的,他小心翼翼地掰了半块埋在树下:“翠兰,等结果了,最大最甜的那个给你吃,比长安的桃花糕还甜。”
流沙河的渡口,芦苇在暮色中摇曳如紫色波浪,沙僧刚将渡船系在老槐树下的石桩上,就见原本浑浊的河水突然变得血红,无数骷髅从水底翻涌而上,颌骨开合间吐出当年被他吃掉的取经人的魂魄,个个面目模糊,却都朝着他伸出苍白的手。“你以为念几句往生咒就完了?” 一个身披破烂袈裟的骷髅飘到他面前,脖颈处还留着齿痕,正是他吃掉的第九个取经人,“杀了这么多人,一句轻飘飘的忏悔就够了?” 这是流沙河底沉积千年的怨气与忘川水的余波结合,成了 “业障魇”。
“不够。” 沙僧的降妖宝杖在水面划出圈涟漪,淡金色的佛光将骷髅们温柔圈在其中。“所以我守着这渡口,渡人过河,赎我的罪。” 杖头骷髅喷出的黑雾不再是令人心悸的墨色,而是纯净的白光,如月光般洒在那些魂魄上,让他们扭曲的面容渐渐平静。“我杀过的,纵是魂飞魄散也救不回;但我能护着后来人,不让他们落得同样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