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张氏走了,走在初秋的一个清晨,窗棂外还飘着半缕未散的晨雾。
按照盘山村里老一辈传下来的规矩,老人得在家停灵三天,好让亲人们再陪她最后一程,也等远方的儿女赶回来见最后一面。
灵棚搭在了院子中央,黑布展开的时候,有股淡淡的皂角味。
天光亮透,德昇踩着凳子,把黑布钉在架杆子上,风一吹,布面贴在他脸上,凉得像母亲生前的手。
他的眼睛熬得通红,整夜守在母亲身边,直到鸡叫头遍才合了会儿眼。
棚子中间挂着夏张氏的黑白照片,是三年前盘山开第一家照相馆时,他硬拉着母亲去拍的。
那天母亲在照相馆门口犹豫了半天,说“拍张照片够买两斤苞米面了”,最后还是德昇把钱塞给了照相师傅,才留住了这张笑脸。
照片上的夏张氏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土布褂子,领口缝着一块补丁,是她自己用同色线补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她嘴角扬着浅浅的笑,眼睛弯成了月牙,那是德昇记忆里母亲最舒展的模样。
阴阳先生李大爷从堂屋出来,手里拎着个布包,里面装着罗盘和黄历。
他绕着灵棚走了一圈,又掐着手指算了算,最后对站在一旁的德麟说:“三天后的辰时是吉日,天清气朗,适合送老太太出殡,也能保家里子孙平安。”
德麟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目光一直黏在照片上,好像要把母亲的样子刻进眼里。
童秀云已经在东屋忙开了。
她面前的炕上摊着一堆白布,是俊英从工农兵商店买回来的便宜白花齐布,一尺才八分钱。
秀云和雪艳拿着剪刀裁布,剪刀钝了,剪起来“咯吱咯吱”响,得用劲才能剪断。
白布要裁成一尺宽的布条,给家里每个人发一条系在头上,这是孝布,也是念想。
裁了不知多少块了,童秀云的手已经累得发抖,剪刀落在布上,剪歪了一道口子。她看着那道歪歪的口子,眼泪“啪嗒”就掉在了白布上。
裁完孝布,还要叠纸钱。黄纸是从家里的旧箱子里翻出来的。
穗儿带着雪君雪丰和雪美雪华把黄纸裁成正方形,对折两次,再用手指捏出元宝的形状。指甲捏纸的时候,黄纸上的草粉沫子落下来,像一层细雪。
“奶,您这辈子连张废纸都舍不得扔,现在却要烧这么多纸钱,您可别嫌浪费啊。”穗儿边叠边念叨着。
从早上开始,来吊唁的乡亲就没断过。
小一点儿的孩子都托付给张义芝照顾着,她过不来,打发月英和慧琴来给夏张氏上柱香。
月英平时脾气急,可胆子小,进了院门反而躲在慧琴的身后。进了灵棚,德昇和德兴在还礼。
德兴递过来三炷香,月英哆哆嗦嗦的点燃了,朝着夏张氏的遗像鞠了三个躬,把香插在米碗里。
“到了是啥病啊?”慧琴问站在一边的俊英。
“肺癌,老太太一直抽烟袋锅子,老旱烟挺厉害的……”俊英抹了一把脸。
“晚上回西头住吧,别来回跑了……”慧琴趴在俊英耳边说,俊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月英和慧琴从夏家出来就骑着自行车去磷肥厂上班了。
慧琴慢慢的往客运站走,时间还早,路上的雾气乱糟糟的一团团的在眼前飘过,她看不清楚前面的路,只能看见自己的鞋,在眼前的路上,留下清楚的脚印。
德麟给夏张氏的娘家捎了信去,来夏三爷家吊唁的亲戚朋友多起来,或多或少都提着点儿礼物。
隔壁的王大娘挎着个竹篮,篮子里是刚蒸好的红糖馒头,还冒着热气。她把篮子放在灵棚旁边的八仙桌上,桌布是夏张氏结婚时的陪嫁,红底碎花,现在盖在桌上,显得格外素净。
王大娘拉着俊英的手,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关节上还有裂口,那是常年洗衣做饭磨出来的。“你婆婆是个好人啊,去年我家老头子生病,她还帮我喂猪。”王大娘的声音哽咽着,眼泪落在俊英的手背上,“这么好的人,咋就走得这么早呢?”俊英说不出话,只能攥着王大娘的手,陪着抹眼泪。
村东头的老于四叔也来了,拎着两刀纸钱,纸页泛黄,是他特意从盘山的纸扎铺买的。
老于四叔走到灵前,蹲下来,把纸钱摊开在火盆里,用火柴点燃。火苗窜起来的时候,他用一根小木棍轻轻拨着,让纸钱烧得透些。
“夏老三,你别太难过。”老于四叔抬起头,看着坐在灵棚角落里的夏三爷,“你家老婆子这辈子不容易,年轻时跟着你逃难,后来又拉扯三个儿子,现在走了,也算是解脱了。”
夏三爷没应声,只是从旁边的麻袋里摸出一叠纸钱,一张一张地往火里扔。
纸钱烧完的灰烬被风吹起来,落在他的黑褂子上,像撒了一把碎雪。他嘴里喃喃地说:“德麟娘,你别走远,等我,我以后就来陪你了。”
快到中午的时候,夏桂珍和桂芬姐妹俩来了。桂珍手里抱着一个用白布缝的小灵牌,上面写着“夏母张氏之位”,是她连夜赶做的。
她走到灵前,把灵牌放在照片旁边,“扑通”就跪下了,磕了三个头,哭声一下子就响了起来:“三婶儿,我来看您了,您怎么不等我啊?”
桂芬扶起了桂珍,自己也红了眼睛。
哭了一会儿,桂珍止住了泪,去看三叔。给夏三爷递了杯热水,说:“三叔,您喝点水,身子要紧,三婶也不希望您这样。”
三爷接过茶缸子喝了一口,灰白干裂的嘴唇滋润了,显出生命的红色。
下午的时候,夏四爷带着德芳来了。德芳也已三十出头,鬓边冒出了丝丝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