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病魔(1 / 2)

吃完团圆饭,德昇跟夏三爷和夏张氏说了几句拜年的话儿,就准备回去了。

他不舍得走,年复一年,也就只有这一天,他能名正言顺的呆在爹娘的身边。看看他们两鬓上新染的白霜,听着他们的粘着老痰的嗓子里,挤出来的唠叨。还有眼神,他们从上到下,从前到后挑剔的打量他的眼神儿。那里面蓄满了不知该怎么表达的慈爱。

夏张氏把他送到门口,塞给他一个红包,说:“给孩子们的,你拿着,回头给她们。”

德昇推辞了半天,还是收下了。

他走出院子,雪还在下,红灯笼的光映在雪地上,红红的一片,像撒了一地的胭脂。

他走在雪路上,脚步比来时更慢了。

手里的红包有点沉,揣在兜里,暖乎乎的。他想着刚才屋里的沉默,想着雪艳的话,想着俊英的眼泪,心里像被雪冻住了似的,又冷又硬。

远处的鞭炮声越来越密,还有人在放二踢脚,耀眼的光在天上炸开,好看极了。可德昇却没心思看,他只想赶紧回到张义芝家,回到俊英和孩子们身边。

走到张义芝家的门口,就看到冬雪站在那里等他。她穿着红色的棉袄,像个小灯笼,看到他,赶紧跑过来:“爸爸,你回来了!”

德昇蹲下来,把她搂在怀里,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像撒了一层碎钻。

“嗯,回来了。”他抬头,看到俊英也站在门口,手里抱着小雷,脸上的表情比早上缓和了些。

“爸,姥姥给我们买了鞭炮,我们去放吧!”冬冬也跑了出来,手里拿着一串鞭炮,眼睛亮晶晶的。

德昇站起来,看了看俊英,俊英点了点头,说:“去吧,小心点。”

德昇牵着冬冬和冬雪的手,走到胡同口的空地上。冬冬把鞭炮放在雪地上,德昇点燃了引线,“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来,雪花被震得四处飞。

冬冬和冬雪拍手笑着,小雷在俊英怀里,也跟着“咯咯”笑。德昇看着孩子们的笑脸,又看了看身边的俊英,心里的那块冰,好像慢慢开始化了。

雪还在下,可胡同里的鞭炮声和笑声,却把腊月的寒冷,都挡在了外面。德昇想,或许明年春节,一家人就能真正团圆了吧。

夏三爷和夏张氏老两口,一辈子就指着地里的庄稼和队里的工分过日子,临老了,却没能享上几天清福,一大家子的重担,像座山似的压在他们肩上。

自打老大夏德麟成了家,老两口就跟老大一家挤在一个院里过活。

那院子是夏三爷年轻时亲手垒的土坯墙,房前种着两棵大槐树,房后是几棵杨树和柳树。墙根儿爬着几株枯萎的牵牛花,每到夏天就开得热热闹闹,可院墙里头的日子,却总透着股紧巴劲儿。

德麟的媳妇童秀云是个实在人,脸盘圆乎乎的,手上总带着洗不净的皂角味,就是肚子太“争气”。大闺女落地那年,她才十九岁,抱着粉嘟嘟的丫头片子,脸上笑开了花;可没等大闺女学会叫“娘”,肚子又鼓了起来。

这一鼓,就没停下。接连不断地生娃,一口气给夏家添了七个闺女,直到第八个,才盼来个带把的小子。这下可好,加上老两口和德麟夫妇,一大家子足足九口人,把个不大的土坯房挤得满满当当。

堂屋的八仙桌是夏家的老物件,桌面裂着几道细缝,用铁丝箍了两圈。每到吃饭时,这桌子就成了“战场”:大闺女端着粗瓷碗,蹲在门槛上扒饭;剩下的闺女们围着桌子,抢着夹盘子里的咸菜。

饭粒掉在地上,引得鸡群在脚边打转;最小的儿子被童秀云抱在怀里,嘴里含着个勺子,哼哼唧唧地要吃的。

夏张氏总站在灶台边,手里拿着个豁了边的葫芦瓢,把自己碗里的玉米面窝头掰一半给小孙子,嘴里念叨着:“小子要长个儿,得多吃点。”

夏三爷则坐在桌边,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饭,筷子在桌沿上磕了又磕,眼神落在孩子们身上,有欣慰,也有藏不住的愁。

锅里的稀粥总不够喝,孩子们的衣服也是老大穿了老二穿,补丁摞着补丁。

孩子们就跟串糖葫芦似的,一个顶着一个地长,大的刚能牵着衣角走路,小的就又揣进了童秀云的肚子里。仔细算算,从大闺女出生到小儿子落地,怀孕生产前前后后间隔正好是两年。

这十几年里,童秀云就没从怀孕和生产的循环里跳出来过:怀大闺女时,她还能跟着下地割韭菜;怀第五个闺女时,走几步就喘得厉害,只能在家拾掇家务;到怀小儿子时,更是连炕都下不去几天,全靠夏张氏端水端饭伺候。

队里的工分自然挣得少得可怜,一年到头,手里的工分本上没几个像样的数字。

家里九张嘴要吃饭,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年纪,顿顿都得填饱肚子,光靠德麟一个人挣的工分,压根不够花。没办法,夏三爷和夏张氏老两口只能把自己的工分全贴补进这个家。

夏三爷每天天不亮就下地,翻地、撒种、拔草、打药、割地,哪样重活都落不下,晚上回来腰都直不起来;夏张氏在家侍弄园子,一年四季拖着疲惫的身子,连口热乎水都顾不上喝。还得帮着童秀云哄孩子、拾掇家务。把孩子们换下来的脏衣服泡在盆里,等夜深了再就着月光洗。

夏张氏的身子骨,就是这么一点点熬垮的。一开始只是偶尔觉得右上腹隐隐作痛,像是有根细针在慢慢扎。

那是春耕的时节,太阳毒得能晒脱皮。她一个人在园子里弯腰种白菜和几亩旱烟,刨着刨着,肚子突然疼了一下,她赶紧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装作没事人似的继续刨坑,撒种子,掩土……

她以为是年纪大了,地里活干多了,累着了,也没当回事儿,压根儿没往病上想。

再说了,家里哪有闲钱给她看病?疼得轻了就揉一揉,用滴流瓶子灌上热水敷一敷;疼得重了就卷一袋旱烟,抽上一烟袋锅子,咬咬牙就忍过去了。实在忍不住,就坐在地头上歇会儿,掏出一片去痛片含着,等疼劲儿过去,再接着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