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麟知道,这个夜晚,他将与这些魂灵一同无眠。
而明天,太阳照常升起,照耀着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以及土地上那些执着于真相与记忆的人们。
秋阳把夏三爷家后院的辽河支流河汊染得金灿灿的,岸边的芦苇穗子白花花垂着,风一吹就簌簌落进水里,惊得水面泛起细碎的涟漪。
芦苇底下藏着成群的河刀鱼,银闪闪的身子凑在一起,还有鲫鱼摆着尾、草鱼翻着背,泥鳅鱼贴着泥底钻,把这方水汊闹得满是活气。
“哥!咱起鱼不?”德昇的外套攥在手里,眼睛直勾勾盯着水面,身后的德兴也跟着点头,俩人鼻尖冒着点儿细汗,满是期待。
“你俩都多大了,还玩的心……”德麟正蹲在院角劈柴,听见弟弟们的话,手里的斧头顿了顿,嘴角先笑了。他最疼这两个弟弟,放下斧头拍了拍手上的木屑,转身往柴房走:“等着,给你们找好家伙。”
不多时,他扛着张旧渔网出来,网眼细密,边角用粗线补过几处,又拎着几只铁桶。桶沿磨得发亮,还带着点儿鱼腥气。
“小心点儿用,咱娘好不容易补好的网,别再勾破了。”他把东西递过去,又顺手接过了德昇手里的外套。
德昇和德兴早等不及,接过网就往河边跑。蹲在岸滩上挽裤管,卷得老高,露出两条结实的小腿,上面还沾着草屑。
“凉不凉啊?”德兴探头问,德昇没说话,先把脚往水里伸了伸,猛地缩回来,咧嘴笑:“有点儿冰!但能忍!”说着就拎着网往水里走,河水没到小腿肚时还轻快,再往前走两步,“噗”地陷进泥里,水一下子漫到大腿根儿。
河底的淤泥,粘乎乎的裹着脚踝,拔脚都很困难。德昇“哎哟”一声,逗得岸上的人直笑。
德兴跟着下河,俩人手拉手稳住身子,把网往水里一沉,顺着水流慢慢往岸边兜。
“有了!”德兴突然喊一声,网兜里沉甸甸的。“嘘……别惊走了,”德昇悄声说。两人对视了一眼,突然一起使劲,猛地往上提,几条银亮的河刀鱼在网里蹦跳,水珠溅了他们一脸。
德昇手忙脚乱抓住一条,往岸上扔:“雪丰,接着!”鱼“啪嗒”落在滩上,蹦得老高。
德麟家的老五雪丰正带着俩妹妹和冬冬蹲在岸边,小丫头们手里拿着芦苇杆。见鱼跳过来,最小的雪玉吓得往雪丰身后躲,冬冬却胆子大,伸手就去抓,指尖刚碰到鱼,鱼一扭,滑进泥里,逗得她咯咯笑。
雪丰跑过去,把鱼捡起来,放进铁桶,发出由衷的感叹:“好大一个,又一个,又一个……”
她手忙脚乱的把河刀鱼和鲫鱼分开放,河刀鱼细巧,都放进铁桶,鲫鱼胖乎乎的,扔另一个铁桶,桶底很快就铺了一层。
河对岸的柳树下,冬雪和大威站在那儿,远远地看热闹。冬雪穿了条浅粉的花裙子,裙摆绣着小雏菊,手里攥着衣角,生怕泥水溅过来:“你看你爸,裤子都脏成泥猴了!”冬雪和大威说。
“你爸也是!”大威也点点头,她的裙子是鹅黄的,也怕脏,俩人情不自禁往后退了退,却又忍不住探头看。
“好多大鱼!”见德昇网到一条半尺长的草鱼,俩人惊呼出声,又赶紧捂住嘴,怕被听见。
夏三爷拄着枣木拐杖,站在岸边的老榆树下,拐杖头磨得光溜溜的。他眯着眼睛看河里的俩小子,时不时喊一嗓子:“德兴往东边挪挪!那片泥浅,鱼多!”
“德昇别贪多,网兜沉了拽不动!”说着自己先笑起来,拐杖往地上点了点,咳嗽两声,眼里满是暖意。
德麟站在他旁边,帮着捡岸边漏了的鱼,见德兴脚滑了一下,赶紧喊:“慢点!扶着你二哥!”
太阳慢慢往西斜,金色的光洒在水面上,像撒了把碎金子。德昇和德兴的裤腿全湿了,沾满了泥,脸上又是汗又是水,却笑得露出白牙。
两只桶都满了,河刀鱼银闪闪的,鲫鱼鼓着肚子,草鱼在桶里摆着尾,泥鳅鱼躲在桶底,一动不动。
雪丰带着妹妹们把鱼分装好,冬冬手里还攥着一条小鲫鱼,舍不得放桶里。冬雪和大威也凑过来,踮着脚看桶里的鱼,忘了怕脏,眼里亮晶晶的。
夏三爷拄着拐杖走过来,拍了拍德昇的肩头:“好家伙,比去年起的还多!晚上让你娘给孩子们炖杂鱼吃!”
德昇和德兴欢呼起来,笑声顺着河风飘远,惊起了芦苇丛里的麻雀,叽叽喳喳地飞起来,和着水声、笑声,把这秋日的河汊,闹得比春风还热闹。
德麟拎着铁桶往灶房走,桶沿晃出的水珠子滴在盐碱地上,晕开一个个小圈的湿痕。
德昇和德兴跟在后面,踮着脚看桶里蹦跳的鱼,时不时伸手去抓,被德麟拍了下手背:“别闹,鱼磋磨死了就不鲜了。”
灶房里,夏三爷已经生好了火,土灶里的柴火噼啪响,映得他满是皱纹的脸红彤彤的。
雪君领着妹妹们抱来一捆新鲜的芦苇叶,雪玉攥着片叶子,蹲在灶坑门口帮着添柴,火舌“呼”地窜起来,吓得她往后缩了缩,又赶紧凑回去。
冬冬把手里的小鲫鱼放进搪瓷盆,蹲在旁边守着,手指戳了戳鱼背,鱼摆了摆尾,溅了她一脸水,惹得雪玉一阵笑。
冬雪和大威也凑过来,俩人蹲在院角摘刚刚采的野菊花,花瓣落在装鱼的盆里,雪君见了,笑着挑出来:“这花挺好看,留着插酒瓶子里,别沾了鱼腥味。”
德麟蹲在井边刮鱼鳞,银闪闪的鳞片落进盆里,德兴凑过来:“大哥,娘说炖的时候多放姜,能去腥味儿。”
夏三爷坐在灶坑前面,拐杖靠在墙角,时不时指点两句:“要是想喝鱼汤,就要熬得稠,得用慢火炖,河刀鱼最嫩,要是炖,得先下锅煎出香……”
说着起身掀开木头锅盖,锅里的清水“咕嘟”冒小泡,夏张氏把处理好的河刀鱼滑进去,瞬间飘出鲜气。
德昇吸了吸鼻子,眼睛直勾勾盯着锅:“娘,真鲜亮,啥时候能好啊?”
太阳沉到芦苇丛后头,天边染成橘红色,灶房的烟顺着烟囱飘出去,和暮色缠在一起。
夏张氏把煎好的鲫鱼捣碎,连骨带肉倒进锅里,又撒上切碎的芦苇嫩芯,白花花的鱼羹慢慢变稠,飘着翠绿的碎叶,香得人直咽口水。
“德昇,挑几条大的,带回去,让俊英她们也尝尝鲜……”德麟把铁桶里的草鱼捡出来,“剩下的留着明天红烧……”
“大哥,今儿喝了河刀鱼和鲫鱼的汤,”德兴拽着德麟的衣角:“明儿我也想尝尝草鱼汤!”
德麟笑着骂他:“把你馋的,异想天开?谁家用草鱼熬汤,多腥啊,亏你想得出来。”
终于,鲫鱼汤熬好了,盛进粗瓷碗,热气腾腾的,撒上点葱花,鲜得能鲜掉眉毛。
孩子们围着炕桌坐下,冬冬捧着碗,小口小口喝,烫得直哈气,却舍不得放下。
夏三爷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样子,眯着眼睛笑:“今年的鱼肥,汤也香。”
暮色渐浓,河汊的水声远了,灶房的灯光映着满院的笑声,芦苇穗子在风里轻轻晃。桶里剩下的鱼偶尔摆摆尾,溅起细碎的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