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庆年的卷宗里,所谓的“特务证据”只有三份:一份是韩庆年在新四军时的“旧军照”,被说成“国民党特务伪装”;一份是他与苏联专家握手的照片,被说成“里通外国”;还有一份,是逼供信笔录,签名处赫然按着血指印。
赵维邦把卷宗往桌上一摔:“这就是你们说的证据确凿?”
李卫东的脸白如纸,汗把呢子大衣洇透了。这次,没人敢帮他。韩庆年的材料是铁证,加上杨友来的证词,还有当年一些知情人的揭发,李卫东等人的罪行再也瞒不住了。
盘锦地区党委发布了平反通知书:“韩庆年同志系冤假错案,予以彻底平反,恢复名誉,追认为革命同志……”
转年清明,辽河两岸雪化冰消,苇锥锥像无数支绿箭,射向天空。
韩庆年的平反昭雪大会在盘山中学的操场上举行。同时为韩庆年同志举行追悼会。
那天的天空湛蓝如洗,阳光明净,操场边上那棵老梧桐树在寒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
德麟站在人群中,看着台上韩庆年的遗像。那是他从铁盒里找出来的,十二年前的夏天,刚刚治理辽河流域时候拍的那张。
相片上的韩庆年微笑着,眼神清澈而坚定。
当宣布韩庆年彻底平反,恢复名誉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许多年迈的社员们擦拭着眼角,他们还记得那个总是穿着整洁中山装、说话温和的韩场长。
大会结束后,德麟独自一人来到学校后面的坝坡上,前面是大辽河宽阔的水面。辽河流域治理工程是韩庆年最后的遗憾。
德麟将平反通知书的点燃,看着灰烬在风中打着旋儿上升,仿佛要直达天际。
“庆年哥,你清白了。”德麟轻声说,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只是这清白来的太晚了,让你多受了十二年的苦。”
说完,他面向东北方向,慢慢跪下。
寒风掠过枯黄的苇海,像无数只手,在替一个时代送别。
傍晚,人群散尽,只剩德麟一人。
他坐在坝坡上,掏出小酒壶,壶盖当杯,一杯一杯浇在地上。
“庆年哥,你喝,这是永顺泉的烧锅子,你的最爱。”
月亮升起来,像一面磨亮的铡刀,挂在天上。
德麟醉眼朦胧,仿佛看见韩庆年从月光里走来,还是当年模样,穿着旧军装,冲他笑,“德麟,别难过,咱们那一代人,命是借来的,能还回去,也算干净。”
德麟伸手去抓,幻影散了,只抓住一把风。
他喃喃道:“任何一个极端的历史时期,都有极端的冤魂。可只要还有一个活人记得,冤魂就能闭眼。”
远处,大辽河无声东流,把十二年的血与泪,一并带进大海。
夜风乍起,苇叶沙沙,像无数细小的掌声,为一段刚刚平反的历史,送上一程。
在回家的路上,德麟遇见了杨友来。两人并肩走着,沉默良久。
“德麟书记,你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时代?”杨友来突然问道。
德麟停下脚步,望向铺满夜色的荒野。
“任何一个极端的历史时期,都有极端的冤魂。”他缓缓说道,“但历史终将回归正轨,真相也终将大白于天下。就像这稻田,无论经历怎样的寒冬,春天来时,总会发出新芽。”
杨友来点点头,两人继续向前走去。
月色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
他们知道,像韩庆年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在那个极端的年代里,像野草一样被践踏,像冤魂一样在黑暗里徘徊。
但现在,春风来了,平反的大潮来了,那些被冤枉的人,总会一个个被平反,一个个被记起。
任何一个极端的历史时期,都有极端的冤魂。
但幸好,总有一些人,记得他们的名字,记得他们的冤屈。
用自己的力量,把真相从墙缝里、从废墟里挖出来,让阳光照进那些黑暗的角落,让正义,终究得以昭雪。
当晚,德麟在灯下给坨子里的老姑写信,把表哥平反昭雪的消息告诉她。韩庆年的妻子早年就带着孩子改嫁他乡,音信全无。
“老姑,”他写道,“经过多年的等待,和多方斡旋,表哥终于获得了平反。随信附上平反补发的工资和补偿费,以及在最后的日子里写下的手稿的抄录本。他希望你们知道,他清清白白地来,也是清清白白地走的……”
写到这里,德麟停下笔,望向窗外。
夜空中繁星点点,有一颗格外明亮,他愿意相信,那是韩庆年的灵魂,终于得到了安息。
他知道,在那个疯狂的年代,有无数个韩庆年这样的冤魂,他们或许永远等不到平反的那一天。可是他们心中有信仰,他们依然坚守着他们的坚守,执着着他们的执着,用他们微薄的却又不可撼动的意志。
至少,韩庆年是幸运的,他的清白得以恢复,他的声誉得以穿越时空,传递给后人。
德麟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表哥在手稿中说,他始终相信真理,相信黎明终将到来。今天,我想告诉他,他的相信没有错......”
信写完了,德麟仔细封好信封,在收信人一栏郑重地写下地址。
明天,这封信将带着一个时代的记忆与反思,踏上它的旅程。
灯光在墙上投下昏暗的影子。德麟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他想起了很多往事,想起了那个特殊的年代,想起了那些逝去的人。
窗外,冷风掠过树梢,发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无数冤魂在夜空中低语,又像是他们在为自己的清白作最后的证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