炖鸡是早上天不亮就杀的,那只老母鸡养了两年,平时天天给家里下蛋。她总舍不得杀,翻来覆去想了好久,一咬牙还是把鸡逮了,杀的时候摸着鸡的羽毛,还叹了口气:“委屈你了,给我家小季补补。”
鸡肉炖得烂烂的,汤里飘着葱花,香味飘得满屋子都是。
炒鸡蛋是自家鸡下的蛋,蛋黄黄澄澄的,炒得油光锃亮,咬一口香得冒油。拌菠菜是夏三爷早上刚从园子里拔的,还带着露水,夏张氏送来的时候,菠菜叶上的水珠滴在盆里,“滴答滴答”响,撒上点盐和醋,脆嫩爽口;
还有一盘炒花生,是去年留的最好的种子,张义芝守在灶边炒的,怕炒糊,时不时就铲起来尝一颗,花生壳炒得金黄,剥开壳,花生米喷香。
一家人围着桌子坐,这桌子还是张义芝年轻时,她大哥给做的实木桌,敦实得很,桌面上有一道浅浅的划痕,是小季和月英小时候打架,用小刀划的,这么多年了,还清晰可见。
张义芝总说要把桌子打磨一遍,可每次都舍不得,这终归是孩子们的念想。
小季拿起粗瓷酒杯,给德昇倒了杯酒。叫了一声“二姐夫……”
散装的高粱酒,倒在杯里,酒香一下子就飘了出来,熏得小季的眼圈儿泛红,“二姐夫,谢谢你和二姐,没有你们,这房子盖不起来。”
小季举着酒杯。德昇笑着和他碰了碰,杯沿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德昇抿了口酒,眯起了眼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啥谢不谢的。你在外头保家卫国,家里的事我们帮衬着是应该的。以后好好过日子,比啥都强。”
他说着,指了指小军的肩膀,“盖房子大家都出钱出力的,小军的肩膀就是勾缝儿累的,大姐也没少忙活,还有老太太……”
德昇扭头望向张义芝,“从里到外的张罗,劳心费力,老太太才是最辛苦的。”
小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哥,我那是不小心,现在都快好了,不疼了。”
小季听了德昇的话,忽然有些后悔,后悔当初不懂事的离家出走,后悔当兵这么些年,都没给母亲写过几封信。
张义芝夹了块最大的鸡肉,放在小季碗里:“快吃,补补身子。房子盖好了,人也齐了,以后咱日子就该越来越旺了。”
俊英给冬雪夹了口鸡蛋,轻声说:“冬雪多吃点,长高高。”
冬雪嘴里塞着鸡蛋,腮帮子鼓鼓的,含糊地说:“等院子里的向日葵开花了,我要摘最大的瓜子,给舅舅吃!”
一家人都笑了,笑声飘出窗户,落在院子里,和着晚风,飘得老远。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圆圆的,像个银盘子,清辉洒下来,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
院子里的向日葵苗在月光下静静地站着,叶子上还带着傍晚浇水的水珠,闪着光,像是缀了满院的小星星。
“对了,关里二哥来信了!”月英突然想起这事,眼睛一亮,放下筷子说,“说十一前后,就过来认亲呢!”
这话一出,屋里一下子静了下来。
想当年,父亲刘庆云走的时候,最大的遗憾就是没回河北霸县的老家看一眼。那时候条件苦,父亲孑然一身,从关里逃荒过来,一路颠沛流离,老家的地址只记得个大概,写在一张泛黄的纸条上,藏在箱子底下。
这些年,月英和俊英一直记着父亲的遗憾。
去年搬家,月英翻箱子时找到了那张纸条,上面的字都模糊了。
她抱着试试看的心思,写好了一封信。寄出去的时候,她心里没底,怕这么多年地址错了,怕那边的亲人不在了。
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居然收到了回信,是当地的大队书记转交给父亲的侄子,也就是她们的二哥刘俊的。
信上的字写得密密麻麻,说二哥看到信时,哭得像个孩子,说这么多年,家里人也一直在找他们,没想到还能联系上。
月英说着,眼眶就红了,俊英也抹了抹眼角,张义芝叹了口气:“你爹要是知道了,肯定高兴。”
冬雪趴在窗台上,小手撑着下巴,看着院子里的向日葵苗,小声问:“妈,向日葵什么时候开花啊?开花了是不是像小太阳一样,金灿灿的?”
俊英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给她披了件小外套。是用自己的旧衣服改的,里面絮了软软的棉花,暖暖的。
“快了,等秋天来,就开花了。”俊英望着窗外的月亮,声音温柔,“以后的日子,也会像向日葵一样,越来越好的。”
风从窗户缝里吹进来,带着淡淡的松木香,还有向日葵苗的清苦,裹着一家人的笑声,飘得很远很远。
吃完饭,德昇和小季搬了两个小板凳,坐在院子里说话。月光下,慢慢散开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沾在头发上,凉丝丝的。
德昇手里拿着把蒲扇,时不时扇两下,驱蚊虫,“部队里苦不苦?”他问。
小季点点头,又摇摇头:“苦是苦点,毕竟我们是铁道兵,不比你们防化连,但心里踏实,自己注意安全就行,就是有时候站岗,看着月亮,就想起家里,想起你们盖房子的事,怕你们累着。”
“不累,”德昇笑了,“盖自己家的房子,心里高兴。你看这红砖墙,一块一块都是帮工们砌的,水泥勾的缝,下雨绝对不漏水;那松木梁,是我们部队分配拉来的,晾干了,结实着呢。”
屋里,张义芝和月英、俊英在收拾碗筷。碗碟碰撞的声音“叮叮当当”的,像是在唱歌。
俊英把剩下的鸡肉和鸡蛋装在盘子里,盖好,留着明天当午饭。
“小季回来,家里就热闹了。”张义芝笑着说,手上的动作没停。
冬雪在院子里的秋千上轻轻晃着。秋千是德麟刚做的,用粗麻绳绑在老榆树上,木板打磨得光溜溜的。
冬雪晃着腿,哼着不成调的儿歌,是俊英教她的《东方红》,跑调跑得厉害,可在这静静的夏夜里,却格外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