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季看着院子里的一切,心里暖暖的。这房子,是用红砖墙一块一块砌起来的,是用老松木一根一根架起来的,是用一家人的汗水和心意,一砖一瓦勾起来的。
它不仅戳在了院子的泥土里,更戳在了一家人的心窝里,像根一样,牢牢地扎下了。
就像那勾得严丝合缝的墙,没有一点缝隙,牢牢实实的,暖得人心窝里发烫。
小季想起小时候,一家人挤在土坯房里,冬天冷,夏天热,可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不觉得苦。
现在,有了新房子,亲人都在身边,连老家的二哥也要来认亲了,日子就像院门口的向日葵苗,一天天长大,眼看着就要开花结果。
以后的日子,不管风多大,雪多厚,不管遇到啥难事儿,只要一家人守着这房子,守着这份心意,就再也不怕颠沛流离,再也不怕孤苦无依。
因为这房子,是家,是根,是往后所有好日子的开头。
雾气渐渐浓了,月光更柔了,院子里的向日葵苗在风里轻轻晃着,像是在点头,又像是在期待着秋天的丰收。
一家人的笑声,还在院子里飘着,和着松木香,和着向日葵的清苦,飘向远方,飘向充满希望的明天。
十月末的盘锦垦区,稻浪早被镰刀割成了齐整的稻茬,风裹着新米的清香,混着田埂边枯草的涩味,吹得人心里又暖又慌。
小季的探亲假还有三天就结束,这十来天,他跟着月英在田埂上转,帮张义芝喂鸡挑水,给孩子们讲部队的故事,日子稠得像垦区的小米粥,能粘住勺子。
可一想到要回部队,心里就空落落的。
傍晚,月英骑着二八大杠下班回来,说有天津来的信。
这空落落的心才算塞进了实实在在的盼头。月英攥着那封牛皮纸信封,手指都有些发颤。认亲这事儿,她搁在心里快一年了。
自从搬家的时候,张义芝翻箱底找旧棉袄,翻出个蓝布包,里面是父亲刘庆云年轻时的黑白照片,还有半张泛黄的族谱。
刘庆云在世时总摩挲着照片说:“月英啊,你有个堂叔在老家霸县,是你爷爷亲弟弟的儿子,当年我离家出走,断了联系,可地址还在。”
那时候月英还小,只当是父亲随口说的闲话,直到父亲走了,她看着照片里父亲清瘦的眉眼,又摸了摸族谱上模糊的“刘庆云,刘庆海”两个名字并排着,离的那么近,才突然动了寻亲的心思。
她思前想后,去邮局查了霸县老家,父亲提过的地址,附近所有的生产队,写了封恳切的信,抄了十多封,按照那些地址分别寄出去。
信里没敢多写,只说自己是刘庆云的女儿,想找亲人,问问家里的旧事。
大海捞针的信寄出去三个多月,月英都快忘了这茬儿,没想到有了回音。
千里之外的霸县刘家堡的刘书记,也收到了月英的寻亲信。
刘书记把信拿回家给老爹看,老爷子一看“刘庆云”三个字,当即就认出来,“这说的是我远房表哥!他亲侄子应该是刘俊,后期去天津卫的,都是霸县的老人儿了,还跟我一块儿掏过鸟窝!”
刘书记也是热心人,当天就给天津河西区的刘俊写了信。
没过几天,刘俊的电话就打到了生产队,要了月英的地址,给她写了回信。
月英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庆云的信息都一股脑儿说给刘俊听。刘俊越听越亲切,很多细节都对上了,刘庆云就是他远走东北的伯父。
刘俊的父亲,是刘庆云的亲叔叔和后婶子的儿子。
刘庆云的父母早逝,叔叔收养了他,家产也都给了叔叔。后来叔叔疟疾去世了,后婶子把田地都租了出去,逼得庆云去李家堡的李万山家做长工。
刘俊给月英来信,想趁着小季休探亲假,亲自来盘锦垦区认亲。
这边张义芝和几个孩子自然是开心的,提前几天就忙活开了。
刘俊的火车到的那天,月英和小季骑着自行车去车站接站。
“天津二哥会不会不认我们啊?”月英穿着过年才舍得穿的蓝布褂子,帮小季抻了抻熨得平整的军装,语气里带着点怯。
小季推着那辆半旧的“永久”自行车,笑着拍了拍她的手:“看你说的,能大老远从天津过来,就说明心里认这份亲。”
两人骑着车往盘山车站去,南大街的路坑坑洼洼,自行车颠得车铃都跟着晃。
月英一边躲着路上的土坷垃,一边跟小季说父亲的旧事:“咱爸十岁就没了依靠,家产都给他叔家占了,他自己也寄养在他叔家,就是二哥的爷爷家里,后来他叔去世了,咱爸的后婶子,就是二哥的亲奶奶呗,不管他的死活,把家里的田地都租出去,咱爸没活儿干,也没饭吃了。他揣着半块干粮走了两天,去李家堡的李万山家当长工,冬天就睡在牛棚里,脚冻得流脓……”
小季听着,心里发酸:“都过去了,现在不是挺好的。”
姐弟俩说话间,就到了盘山车站的小楼,门口挂着块掉漆的木牌子,写着“盘锦垦区火车站”。
等了约莫一刻钟,一辆绿皮火车慢悠悠地停在铁轨上,车门一开,人群涌下来。
月英一眼就瞅见了刘俊。他穿着深蓝色的人民服,戴着顶蓝布帽,手里拎着个黑色人造革提包,站在穿布衣的人群里,脊背挺得笔直,说话办事都透着股干部的利索劲儿,眉眼间的气质跟父亲一模一样。
“您……您是刘俊哥吧?我是月英。”月英迎上去,声音有点发颤。
刘俊转过身,脸上立刻堆起笑,快步上前握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有力:“哎!月英妹妹!可算见着你了!这位是妹夫吧?”
他看向小季,目光落在他的军装领章上,眼神亮了亮。
“哥,我是小季,欢迎你来。”小季赶紧伸手,两人握了握。
刘俊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一看就是部队出来的,精神!”
小季把刘俊的提包挂在车把上,刘俊非要自己骑车,载着月英。
刘俊一边蹬着车,一边和姐弟俩聊天,问张义芝的身体。
话匣子一打开,月英先前的紧张就散了,倒像是跟熟了半辈子的亲人聊天。“二哥,你爸当年咋想着去天津的?”月英忍不住问。
刘俊叹了口气,声音沉了点:“我爷爷是你爷爷的亲弟弟,叫刘建业。当年你爸带着家产过继过来,我爷爷待他还行,可我爷爷走得早,我奶奶是他的二房,生了我爸,我奶奶可刁了,老太太厉害,把地都租了,不管你爸。我爸叫刘庆海,他们那辈犯‘庆’字,我爸是个通透人,土改那阵儿,没等工作队上门,自己推着独轮车把地契房契都献了,连夜带着我娘和我去了天津。”
“那时候天津码头乱,我爸扛大包,手指头都磨破了,后来攒了点钱开了个小杂货铺,才站稳脚跟。我从小在天津长大,念公办学校,高中毕业去当兵,复原后分配到派出所,一步步做到副所长。”刘俊说着,指了指小季后车座的旅行袋:“这是我爹让我带的天津麻花,你他总念叨着老家的人,念叨你爸,说你爸当初一个人闯东北,厉害。”
快到家门口时,张义芝站在院门口张望,手里还攥着块擦手的围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