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转业(2 / 2)

柜台外面总是人来人往,扯布的大娘、打酱油的大爷、吵着要糖的孩子,喧闹声裹着酱油的咸香、布匹的棉絮味,飘在不大的空间里。

俊英手脚麻利,给顾客拿像章,收钱,找零……

可孟主任还是看出了不对劲。

傍晚快下班时,顾客都走得差不多了,孟主任端着个印着“为人民服务”的搪瓷缸,慢悠悠走到她跟前,缸沿还沾着点茶叶末:“俊英,你这几天魂不守舍的,柜台里的账本都记错两回了……”

俊英手一顿,攥着账本的指尖泛了白,小声说:“孟主任,给您添麻烦了。”

“添啥麻烦,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孟主任把搪瓷缸往柜台上一放,热气腾腾的茶水冒着凉气,“是不是家里那点儿事还没理顺?吴玉华又去你家祸祸了?”

俊英点点头,眼圈儿有点儿红。

前几天张义芝提着菜,刚走到胡同口。吴玉华突然从旁边窜出来,故意撞了她胳膊一下,篮子里的西红柿滚了一地。

张义芝蹲下身去捡,吴玉华还站在旁边翻着白眼,嘴里不干不净地念叨。

她没敢还嘴,捡了西红柿就赶紧走,怕吵起来让邻居看笑话,更怕吴玉华没完没了的纠缠。

孟主任听了,眉头一皱:“这吴玉华,真是得寸进尺!你别管,这事我来处理。”

转天一上班,孟主任就揣着商店的介绍信去了派出所,找到负责片区的民警老李:“李同志,我们商店的刘俊英同志,家里男人在部队服役,她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总被吴玉华骚扰不是个事儿,你们可得管管。”

老李也是个热心人,当即就跟着孟主任去了吴玉华家,敲着门严肃地说:“吴玉华同志,军人家属受国家保护,你再无故骚扰刘俊英同志的家,我们可就按规定处理了!”

吴玉华家没开门,里面传来她儿子的咒骂,“你再闹,我们三个就和你一起去死……”

接着就是她的哭声,“别把我送精神病院,我不疯,我就是憋屈……”

从那以后,吴玉华果然没再敢明目张胆地闹,只是每次在胡同里碰到月英,依旧会狠狠翻个白眼,鼻子里“哼”一声。

俊英懒得跟她计较,她的心思全在冬雪身上。

三岁的冬雪越来越黏人,每天吃完午饭,就搬个小板凳坐在自家门口,手里攥着德昇临走时给她买的小布娃娃,娃娃的耳朵都被她摸得发毛了。

太阳往西斜时,她就站起来,踮着脚尖往巷口望,小嗓子一遍遍地念叨:“爸爸,爸爸回来……”

俊英每天下班,远远就能看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蹲在门槛上,像棵守着根的小苗。

一看见她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口,冬雪就会扔掉小板凳,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小手紧紧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喊“妈妈”。

俊英把女儿抱起来,冬雪就会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肥皂味,小声说:“妈妈,我今天又等爸爸了,爸爸怎么还不回来?”

每次听到这话,俊英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怕德昇担心,写信时没再提过吴玉华的事,也没说自己心里的慌,只捡着暖的写:“冬雪又长高一寸了,昨天学会唱《洪湖水浪打浪》,调子准得很;家里的鸡下蛋了,我腌了咸蛋,等你回来吃;孟主任很照顾我,给我少排了班次,让我多陪冬雪……”

可德昇的回信却越来越慢,以前半个月准能收到一封,后来要等二十天,甚至一个月。

信上的字迹也比以前潦草,墨团时不时沾在纸上,像是写得很急。内容总是很短:“部队里事情多,最近在搞盘查,忙得脚不沾地。你照顾好自己和冬雪,别太累,多保重身体。”

俊英每次拆信,都要把那几行字反复看好几遍,手指摸着那力透纸背的笔画,心里猜:是不是部队出啥事儿了?可转念又骂自己瞎想,德昇是军人,纪律严,忙是应该的。

日子就这么熬到了1972年春天,杨树刚抽芽,风里还带着点凉。

那天俊英正在商店接待顾客,门口突然传来邮递员的喊声:“俊英同志!俊英同志!加急电报!”

俊英心里一震,手里的盒子“啪”地掉在柜台上。

她顾不上捡,快步跑出去,邮递员手里举着个黄色的信封,上面“加急”两个红字刺眼得很。

她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来,指尖冰凉,拆信封时,指甲都把纸抠破了。

里面就一张薄薄的电报纸,几行字印得清清楚楚:“德昇准予转业,近期归乡。”

俊英盯着“转业”两个字,血一下子就涌到了头顶。她天天盼着德昇能调回来,可是又担心他回来之后的前途。

这些想法每天在她的脑海里翻滚,折磨得她寝食难安。

风从门外吹过来,掀动她的衣角,她却没觉得冷,只觉得心里又惊又乱。

惊的是消息来的太突然,德昇在部队待了整十年,怎么说转业就转业?

乱的是德昇回来后,一家人的日子该怎么安排?

回夏家吗?来回上班远不说,三间土坯房住三家人吗?大哥德麟已经有六个孩子了,挤在一间西屋里。公公和婆婆只能住偏厦子,窄小不说,柴禾的烟气飘起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继续住在娘家吗?张义芝的家里就一间小平房,月英和小军还没出嫁。唯一让人欣慰的是吴玉华不敢再来骚扰了。

再说,冬雪还小,他没了部队的工作,能做啥?

“俊英,你没事吧?”糖果组的李姐听见动静,从柜台里跑出来,看见她脸色发白,赶紧扶着她的胳膊,“快去后院办公室坐坐,喝口水。”

俊英被她扶着进了办公室,坐在板凳上,眼泪才忍不住掉下来,把电报纸都打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