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在盘锦站停下时,已经过了晌午。站台的积雪被往来的脚印踩得凌乱,风裹着雪沫子往脖子里钻。
德昇紧了紧棉袄,拎着旅行袋往出站口走,刚到门口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德麟。裹着件蓝涤卡棉袄,正踮着脚往里面张望,冻得鼻尖通红。
“大哥!”德昇喊了一声。
德麟猛地回头,看见他当即笑出了声,快步跑过来接过旅行袋:“可算等着了!德兴给我打电话,说你今儿该到,娘一早就让我来候着。”
他瞥见德昇手里的贝壳,好奇地问:“这是海边捡的?”
“嗯,德兴给的,留个念想。”德昇跟着他往站台外走,“家里都好?”
“好着呢!你嫂子带孩子们回来了,我们还住西屋,爹和娘又搬东屋了,现在你回来可有的是地方住了,宽敞的。”德麟赶着马车,嘴上一刻没停着,“就是娘总惦记你,昨天还翻你的照片呢。”
兄弟两人一路说说笑笑的往家去,村口的老槐树落光了叶子,枝桠上积着雪,像开了满树白花。
刚过了村口,就看见夏张氏站在院门口张望,两手吞在袖口里。看见德昇,她快步迎上来,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咋穿这么薄?路上冷不冷?”
“不冷,德兴给我找了厚棉鞋。”德昇笑着把布兜递过去,“丽新晒的海米,让您尝尝。”
“还带东西干啥。”夏张氏接过布兜,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快进屋,你爹等着你呢。”
屋里烧着炕,炕上还放了火盆,暖意扑面而来。
童秀云听见动静从西屋出来,看见德昇就笑了:“德昇回来了?快进来,我给你倒碗热水。”
小雪丰趴在炕沿上,正盯着襁褓里的雪华看,听见声音立马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到德昇腿边,含糊地喊“二叔”。
德昇弯腰抱起雪丰,在她冻得冰凉的小脸上亲了一口,又走到炕边看雪华。
小家伙裹在大红的襁褓里,眉头微微蹙着,小嘴巴抿成一团,睫毛上还沾着点胎脂。
“爹,孩子的大名取好了?”德昇轻声问夏三爷。
“嗯,你上次写信说的,你娘说这名字好,雪华,叫着顺口。”夏三爷坐在炕里,轻轻拍着雪华的襁褓。
“上户口那事儿会为难吧?”德昇想起了给冬雪落户的坎坷。
“没有啊,我找了大队的同志帮忙问了问,很快就办下来了。”德麟有些诧异,“这落户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儿吗?”
德昇怕夏张氏担心,没再说什么,避开了话题,“德兴那儿也顺,他能说能写,手一份嘴一份,造船厂做干事还是挺适合他的,挺合心意,丽新怀孕了,把家里打理得妥妥帖帖。”
“听德兴来信说了呢,丽新这闺女挺皮实,说去找德兴就去了,现在孩子也有了,德兴也转业了,俩人一起算踏实了。”夏三爷看着德昇,眼下,就德昇和俊英还是牛郎织女,“你啥时候回部队?”
“明天,”德昇说,“我就是顺道回来看一眼,吃完饭就回城里,明天一早从城里回部队。”
“不能再呆几天再走吗?”夏张氏用抹布擦干净了炕桌面,雪艳和雪君已经端着饭盆,准备吃饭了。
晚饭是童秀云和穗儿做的,炖了一锅酸菜五花肉,咕嘟咕嘟冒着热气,还炒了盘自家腌的萝卜干,蒸了高粱米面的馒头。
雪丰坐在炕沿边儿,手里拿着半个馒头,时不时伸手去够锅里的肉片,被童秀云轻轻拍了下手:“等爷奶和二叔动筷子再吃。”
德昇看着桌上的饭菜,再看看炕边逗雪华的夏张氏,忙前忙后的德麟,还有不停给她夹肉的三爷,心里的暖意比煤炉的火还旺。
他想起德兴在海边说的“在哪儿都是家”,此刻才算真正品出滋味。
所谓家,从来不是某片固定的土地,而是有亲人在的地方,是有热饭、有牵挂的地方。
“德兴还盼着生个小子呢。”夏张氏忽然提起这事儿,叹了口气,“其实男女都一样,都是自家的根。”
德昇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娘是看出了他之前的心事。
他夹了块五花肉放在夏张氏碗里:“您说得对,男孩女孩都是咱老夏家的宝贝。”
童秀云嚼着馒头接话:“就是!大威要是个丫头,德兴还能不疼?他就是嘴上说说。”
这话逗得众人都笑了,雪丰也跟着“咯咯”地笑,小身子晃得差点从炕上摔下来。德麟赶紧把她抱到炕里,坐在夏张氏身边。
吃完晚饭,德麟赶着马车,送德昇去张义芝家。
夕阳把田埂染成深褐色,德麟甩了甩缰绳,马车轱辘碾过碎石路,发出沉闷的声响。
德昇掀了掀帽檐,往远处望,村口老槐树的影子越来越近,心里竟有些发紧。
进了城门,穿过南大街就是铁道边的胡同口,俊英家就在胡同的最里头,也离铁道最近,每当有火车经过,单薄的墙壁都在汽笛声中瑟瑟发抖。
马车刚停稳,院里就传来响动。德昇敲了敲院门,俊英端着洗菜盆出来,抬头瞧见他,手一抖,水溅在布鞋上也没察觉:“你咋回来了?”
小军从里屋跑出来,扒着堂屋的门缝儿往外看。怀里抱着的冬雪探着小脑袋,黑葡萄似的眼睛直愣愣盯着德昇。
“谁啊,”张义芝在屋里问,“俊英和谁说话呢?”
“我,德昇,”德昇应了声,转而迈步进屋,“本来没有探亲假,我临时请假去德兴那儿,顺道回来看看。”
“快溜儿进屋,没吃饭呢吧?我这就做,”张义芝从炕里下来,就往外屋地去。
“刚在夏家吃过了,别忙活。”德昇把装着海米和虾皮的布兜,顺手给了小军。
上前接过冬雪,小家伙的手攥住他的衣襟,软乎乎的身子往他怀里缩。
俊英这才醒过神,擦着手往外屋地走:“那也得烧壶热水,路上多冷啊。”
张义芝从里屋出来,引柴禾烧水。
小军好奇的问德昇:“二姐夫,能呆几天啊?”
德昇指尖摩挲着冬雪的头发,声音轻了些:“明早就得走,部队里还有事儿。”
冬雪突然“呀”了一声,伸手去够他的下巴,却还是没吐出那声“爸”。
正说着,月英掀帘进来,脸色带着点慌:“刚在南大街瞧见个人,像……像吴疯子,大半夜的光着脚跑。”
屋里瞬间静了,俊英把水壶往桌上一放:“自打上回收拾过她,不是早没影了?”
“我也不知道,但是可像了,除了她,谁大半夜在南大街疯跑啊,这大冷天的。”月英的声音有些发抖,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
“我明天晚点儿走,看她还来不来。”德昇沉着声说。抱着冬雪的手紧了紧,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