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部队专用的信纸,淡绿色的,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色的大字,摸起来比她用的记账纸厚实不少。
德兴写了两页纸,字里行间透着股实在劲儿。
他说自己在部队里的生活很规律,每天早上六点起床出操,上午练队列、打靶,下午有时候搞政治学习,有时候练战术,虽然训练很累,汗能把衣服湿透,但心里很充实。
他还写了部队里的趣事:有次战友小李练打靶,紧张得把子弹打偏了,差点打到旁边的靶子,后来班长罚他加练,结果下次考核小李反倒得了第三名。
最让丽新高兴的是,德兴在信里说:“上次团里组织打靶比赛,我得了第一名,班长奖励了我一支钢笔,黑色的,写起来很顺手,以后给你写信就用它。”
看到这儿,丽新忍不住笑了,嘴角一直往上扬,眼睛里亮晶晶的。
最后,德兴问她:“你平时在家都干些什么?喜欢看什么书?要是有喜欢的书,我下次探亲可以给你带。”
丽新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信纸都被她翻得有点软了。她把信纸按平,对着窗纸透进来的光看,仿佛能看见德兴坐在灯下写信的样子。
她觉得德兴的话没有一句是虚的,不像以前听人说的那些花言巧语,反而让人心里踏实得很。
她立刻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的信纸和钢笔,趴在炕桌上开始回信。她写自己平时在家帮娘喂猪、择菜、缝衣服,在大队部帮书记记工分的时候,会跟其他社员聊家常。
提到喜欢的书,她写道:“我喜欢看《青春之歌》,里面的林道静很勇敢,我很佩服她。”
她还想起小时候的趣事,写自己十岁那年,跟着哥哥去河里摸鱼,结果脚一滑掉进了水里,哥哥赶紧跳下来把她拉上去,回家后娘把哥哥骂了一顿,却偷偷给她煮了姜汤。
写这些的时候,她的笔尖像是沾了蜜,写得又快又顺,不知不觉就写满了两页纸。
从那以后,丽新和德兴就开始了书信往来。
差不多每隔十几天,丽新就能收到德兴的信,有时候是在清晨的邮筒旁,有时候是在傍晚收工后,每次拿到信,她都要先把信封上的字看几遍,才急急忙忙跑回家拆开。
德兴的信里,会跟她讲旅顺的海。
夏天的时候,海水是碧绿色的,傍晚涨潮时,浪头会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声音特别响;冬天的时候,海边会结薄冰,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
他还会跟她讲战友们的故事:老王是炊事班的,做饭特别好吃,尤其是红烧肉,每次做的时候,整个连队的人都能闻到香味;小张是通信兵,爬电线杆特别快,像猴子一样。
丽新也会把自己的生活琐事都写在信里:家里的老母鸡孵出了五只小鸡,毛茸茸的特别可爱;大队里种的小麦丰收了,她跟着大家一起去割麦子,虽然累,但看到装满麦子的马车,心里特别高兴;娘给她做了件新的蓝布褂子,她穿去大队部,大家都说好看。
有时候,德兴还会寄一些部队里的明信片给她。明信片上印着军营的风景:有整齐的营房,战士们正在操场上训练;有停靠在码头的军舰,白色的船身在阳光下特别显眼;还有部队里的花坛,春天的时候,月季花开得特别艳。
丽新把这些明信片和信都小心地收在一个铁盒子里。
那是她小时候装糖果的盒子,现在洗得干干净净,里面铺了一层碎花布。
每天晚上睡觉前,她都会把铁盒子拿出来,坐在灯下,把信和明信片一张张拿出来看,轻声读着德兴写的话,像是在跟他面对面聊天。
夏桂珍也经常从齐丽红那里打听他们的情况。
每次两人在厂门口的老槐树下碰见,夏桂珍都会拉着齐丽红问:“丽新和德兴又写信了吗?丽新最近怎么样?”
齐丽红每次都说:“俩人聊得可好了,德兴每次写信都问丽新的情况,丽新现在精神状态越来越好了,以前总爱一个人发呆,现在每天都乐呵呵的,帮着她娘干活也更勤快了。”
夏桂珍听了,脸上也露出笑容:“那就好,我就说他俩有缘分,德兴是个实诚孩子,丽新也是个好姑娘,准能成。”
转眼就到了夏天,德兴在信里跟丽新说,他请假回了家,想跟她见一面。
丽新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正在大队部记工分,手里的笔一下子停住了,工分本上多了个墨点。
她把信揣在怀里,心“砰砰”直跳,连记工分都有些心不在焉。
晚上回到家,她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见面时该穿什么衣服,一会儿想该跟德兴说些什么,一会儿又担心自己会不会紧张得说不出话。
齐丽红和王桂兰知道后,也忙前忙后。她特意去公社的供销社给丽新买了块浅粉色的的确良布料。的确良是稀罕货,又挺括又好看,村里不少姑娘都羡慕。
王桂兰则找了村里最好的裁缝,给丽新做了件的确良上衣,还配了条深蓝色的卡其布裤子。
裁缝量尺寸的时候,丽新站在旁边,脸一直红着,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
夏天的暑气像张浸了热水的棉絮,闷沉沉压在夏家大队的上空。
村口老槐树的叶子被晒得打蔫,卷着边儿,蝉鸣声嘶力竭地裹着热风滚过稻田,连田埂上的狗都懒得抬眼,趴在自家门槛上吐着舌头,舌头尖上的涎水滴在地上,很快就被晒干了。
夏三爷坐在院子里的石磨旁,手里编着柳条筐。
他的手指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嵌着泥灰,柳条在他手里翻飞穿梭,时不时会有细小的柳条屑掉下来,掀起一阵微不可察的烟尘。
他编筐的动作慢慢悠悠,可眼角的皱纹却一直紧绷着,目光时不时就往村口的方向瞟。德麟早上就去盘山车站接人了,按说这时候也该到了。
“他爹,你别老蹲那儿了,灰尘呛得慌。”夏张氏端着个搪瓷盆从屋里出来,盆沿上还沾着几点肥皂沫,里面泡着刚拆的旧布。
是她前几天从箱子底翻出来的,纯棉的布料,虽然旧了,但很结实,她想给德兴缝件新褂子,让他在家穿着舒服。
她走到院门口,踮着脚望了望,太阳把她的影子缩成了一小团。“按理说这时候该到了,不会是路上耽误了吧?”
她嘴里念叨着,心里却有些发慌。
德兴这是当海军以来头一回探亲,她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前几天就像过年一样,把屋子打扫干净了,还晒了被褥,连他小时候盖的那床碎花被都找出来洗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村口传来一阵马车的铃铛声,“叮铃叮铃”,清脆得撞破了午后的沉闷。
夏三爷“噌”地站起来,编了一半的柳条筐没拿稳,“咕噜噜”滚落在地上,柳条散了几根。
他也顾不上捡,快步往院门口走,脚步有些急,差点被门槛绊了一下。
夏张氏也跟着小跑,手里的搪瓷盆“墩”在地上,晃得水都溅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蓝布裤脚。
老远就看见德麟甩着鞭子,赶着马车跑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