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刘月英调任国营磷肥二厂人秘股的股长。
国营磷肥二厂的车间里总是弥漫着机油味,和机器运转的“咔嗒”声,像是永不停歇的钟摆。
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崭新的办公桌旁,月英不光要写大字报,还要整理各种的外调材料。
吴玉华推门进来,抖落身上的细尘。
“月英,我又得麻烦你。”她的眼窝乌青,嘴角却硬扯出笑。
吴玉华是过滤车间的老工人,比月英大五岁,嗓门亮,手脚麻利,干起活来是车间里的一把好手,可唯独不认字这件事,成了她的心病。
打从进工厂起,无论是领工资时签字,还是读车间的通知,都得靠着别人帮忙。
月英初来乍到,经常下车间检查,和吴玉华熟识起来。
每次吴玉华拿着纸片凑到月英跟前,请求帮助的时候,眼里总是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局促。
月英从不嫌麻烦,总会停下手里的活,一字一句念给她听,末了还会把关键信息用铅笔标出来,“玉华姐,这周周六加班,周日补休,记着别弄错了。”
两人的交情,真正深起来,是从吴玉华托月英写信开始的。
吴玉华的丈夫叫赵建军,是驻外地部队的军人,结婚十年,两人聚少离多,全靠书信维系着感情。
吴玉华心里有千言万语想对丈夫说,可拿起笔,看着空白的信纸就犯愁,笔画在她眼里像乱扭的小蛇,怎么也写不明白。
一天午休时,吴玉华揣着皱巴巴的信纸和信封,犹犹豫豫地走到月英的办公室,“月英,姐求你个事,你能不能……帮姐给你姐夫写封信?”
月英正在啃馒头,闻言抬起头,看到吴玉华红着脸,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忙点头:“玉华姐,这有啥求不求的,你说,我来写。”
吴玉华松了口气,拉着月英坐到车间角落的长凳上,打开了话匣子。“你跟他说,家里都挺好的,老大丫头会做饭了也能照顾弟妹,很懂事;老二小子皮得很,上周爬树摔了一跤,擦破点皮,你别让他担心,我已经教训过了;还有老三丫头,刚满三岁,会喊爸爸了,就是每次喊完都问爸爸啥时候回来……”
她说着,眼里泛起了泪光,抬手抹了抹,又笑着补充,“对了,告诉他,我给他做的棉鞋快好了,等做好了寄过去,冬天在部队站岗时候穿着不冻脚。”
月英拿着笔,仔细地听着,把吴玉华的话一句句落在信纸上。
她写字工整,一笔一划,还特意把孩子们的趣事写得详细些,末了又念给吴玉华听:“玉华姐,你听听,是不是这些话?漏了啥我再添。”
吴玉华听完,连连点头,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就是这话!月英,你可真是帮了姐大忙了,不然我这心里的话,都没法跟他说清楚。”
从那以后,写信成了两人固定的事。
每隔半个月,吴玉华就会带着攒了一肚子的家常,找月英帮忙写信;等赵建军的回信寄到厂里,吴玉华又会第一时间把信塞给月英,让她念给自己听。
念信时,吴玉华都会紧挨着月英身旁,眼睛亮晶晶的。
听到丈夫问起孩子们,她会小声插话:“你跟他说,丫头最近爱画画了,画的小人儿像模像样的”。
听到丈夫说部队里的事,她会叮嘱月英在回信里写上“注意安全,别太拼”。
月英从来没觉得这是负担,她看着吴玉华因为一封信时而笑,时而红眼圈的样子,心里也跟着暖。
她知道,这些跨越千里的信纸,是吴玉华和丈夫之间最珍贵的纽带。
有时候,赵建军的信里会问起月英,说“多谢月英同志帮忙写信,辛苦你了”,月英每次都只是让吴玉华在回信里替自己客气一句,从没想过要和赵建军有额外的交集。
此刻,月英看吴玉华进来,放下笔,先握住她手。那手糙得像砂纸,指缝里嵌着永远洗不净的机油。
“说吧,这次给姐夫带几句啥?”
吴玉华从兜里掏出一封信,和以往的不同,这封信格外的厚实,上面用指甲划出几道印。
“帮我念念,他都说了啥,咋这么多话?还有后面这些数字说的是啥?”吴玉华把信递给了月英。
月英打开信纸,短短的几行字,触目惊心。
“玉华:组织上批准我转业留城,感情问题也需重新定位。我们离婚吧,孩子归你,抚养费按月寄……”
月英嗓子发干,耳膜嗡嗡地响。
她急忙往后翻,吴玉华说的那些数字,居然是赵建军给她寄过来的津贴账目,让吴玉华按账目的数,归还给他。
月英看了最八块五的吴玉华来说,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她转头,看见吴玉华坐在办公桌旁,正用一根火柴棍抠指甲里的黑油,嘴角还挂着笑。
“写的啥?他啥时候能休探亲假?”
月英念不出来,又不能把信折起。
“姐夫说……任务紧,春节回不来了。”
吴玉华“哦”了一声,声音拖得老长,像断线的风筝。“那后面的数字说的是啥啊?”
“说的是他们训练的时间表,”月英扯了个谎,“我这儿还有事,玉华姐,你先回去吧。”
“你看,我这耽误你事儿了,没事没事,我这是私事儿,你忙完再给我念就行。”吴玉华没有多想,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就走了出去。
那一夜,月英把信撕碎,扔进厕所。她蹲在茅坑边,看纸片被粪水浸透,心里却空得慌。她没敢告诉吴玉华,更没敢告诉任何人。
月英第一次,给赵建军写了封信,信里历数了吴玉华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还得倒班工作的不容易,希望赵建军能重新考虑他的决定。
没几天,赵建军给月英回信了,只有一句话,“月英同志,对不起,我遇到了能与我并肩前进的同志。”
赵建军铁了心的要离婚,月英也没了办法。
纸包不住火。
一个月后,赵建军回来了,两人动了手,吴玉华被打进了医院,听说流下了一个成了型的男婴。
婚还是离了,这次是吴玉华提出来的。
吴玉华被工会的人叫去签字,按手印。她不会写“同意”,就画了一个圈,像当年在车间画次品标记。
从厂工会办公室出来,她没哭,只把自己那份离婚协议撕成碎片,塞进嘴里,嚼得嘴角流血。
当天晚上,她抱着三丫头,敲开月英家的门。“你替我写信,写了五年,是不是?”
月英点头。
“那你也替他回信,是吧?”吴玉华的眼睛像两粒炭火,烧得月英往后退。
“你们合起伙来骗我!他早就变心了,你早知道!”她的声音尖得把房梁上的灰都震下来。
月英怔住,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她确实替建军写过回信。
那些“玉华,我在西北挺好”“玉华,等申请了探亲假就回家”……可那是她看到吴玉华的焦虑,为了安抚她才写的。
吴玉华把三丫头往月英怀里一塞,转身跑出去。
夜黑得像一缸酱油,月英抱着孩子追了两条街,最后摔进排水沟,膝盖磕得血肉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