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争锋(2 / 2)

选来选去,选中了刘俊英。

刘俊英二十出头,长得漂亮,舞跳得好,是工农兵商店的劳动模范。但她一听要她领舞,立刻摇头:“我不干。”

“这是政治任务!”商店孟主任拍桌子吼她。

“我就是不干。”俊英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

孟主任气得浑身发抖,“别以为你干的好,我就不敢动你!你不跳就批斗你!”

主任说到做到,晚上关门后,批斗刘俊英。

整整一天一夜,她被关在商店后面的仓库里,喇叭里喊着她的名字,说她“对抗革命指示”,说她“资产阶级思想严重”。俊英咬紧牙关,吞着手,抱着双膝,坐在地上,头发乱七八糟,脸上全是灰。

但她没有屈服。

第二天,张义芝偷偷去看她,带了一饭盒热粥,劝她,“闺女,要不就低低头吧,你姐和你弟弟已经够让人操心的了……”

俊英靠在她怀里,脖子一梗,轻声说:“我就是不跳。那不是舞,是跪着走。”

张义芝点点头,眼泪掉在她头发上。

这几个孩子,各有各的主意,哪个也说不通,管不了。张义芝在心里,长叹了一口气。

暮色渐浓时,张义芝拖着疲惫的身体,摸黑回到家,月英正在煤油灯下抄写大字报,小季又没回家。

“妈,小季去武装部了。”月英头也不抬地说,“他说要报名参军,证明五一六才是真正的革命派。”

张义芝抓起外套就往外跑。

春夜的风带着盐碱地的苦涩,她一路小跑着,穿过挂满标语的街巷。看见武装部大院门口,聚集着几十个戴“五一六”袖章的年轻人,小季正在人群中慷慨陈词。

正值春招,刘季和一群小伙伴喊着口号,涌进武装部。要求参军,保卫祖国。

武装部的干事一看他的档案,眉头就皱了起来:“你是刘庆云的儿子?你爸是……”

“我爸是我爸,我是我!”小季拍着桌子喊。

“可你是独子,按政策不能参军。”

小季不甘心,带着“五一六”的十几个兄弟,在武装部“讨说法”。

他们举着标语,喊着口号,把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武装部的干事认识张义芝,让派出所王所长去找她,张义芝没在家,去工农兵商店陪俊英了。

王所长嘱咐月英:“你弟弟闹得太凶了,让你妈去劝劝吧。”

张义芝站在人群外,看着儿子那张倔强的脸,心已经灰到了底。

“小同志,这是政策规定。”武装部干事的声音带着无奈,“独子参军需要家长签字,你母亲不同意......”

“我妈就在这儿!”小季突然转身,目光落在气喘吁吁的张义芝身上,“妈,你说句话!”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张义芝看着儿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想起庆云临终前的嘱托。

她走过去,轻轻说了一句:“既然他想去,就让他去吧。”

王所长愣住了,“四嫂子,四哥就留下这一根苗啊。”

义芝沉吟了半晌,叹了口气,又说了一遍,“他想去就去吧。”

武装部的干事无奈的摇了摇头,“好吧,特批。”

小季并没有和张义芝回家,而是和他的兄弟们庆祝胜利去了。

张义芝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这一天忙忙叨叨的。她又想小军了,忽然想起来,下乡在大荒沟的小军,好久没来信,不知道咋样了。

小季参军那天,穿着崭新的军装,站在月台上,朝母亲敬了一个军礼。

张义芝没哭,只是点了点头。

旁边的俊英哭成泪人。

俊英是劳动模范,工作和家庭挑不出毛病。主任拿她没办法,关了一天一夜没有任何进展,只得让她恢复自由,恢复工作。

火车开动了,小季的脸在车窗后一闪而过,像一颗流星。

月英没有来送他。

她正在区里开会,讨论“清理阶级队伍”的下一步工作。她最近被提拔了,成了“宣传组副组长”。她的文章被印成小册子,发遍全区。

但她不知道,她的弟弟,正带着一腔热血,奔赴边疆。

她也不知道,她的母亲,正一个人坐在屋里,对着丈夫的遗像,轻声说:“庆云,孩子们都走了,走得远远的,像风筝一样,断了线。”

窗外的忠字舞还在跳,鼓点震天,红旗翻飞。

张义芝坐在屋里,手里缝着一件旧衣服,那是小季留下的。她一针一线地缝着,仿佛要把所有的牵挂、所有的痛,都缝进那布里。

她知道,这个时代,就像这忠字舞,跳得越高,越看不清脚下的路。

但她还在缝,还在等。

等风停,等孩子们回来,等一个说不清的未来。

小季是入伍后的第三个月,来了第一封信的,信纸薄得能透出指印,随信还寄来了两块钱,是他的津贴。

“妈,我分到了铁道兵种,在赤峰修铁路,手上全是口子。风太大了,吹的人心里发慌。我快被吹成人干了。

班长说,我像是不要命的,其实我夜里想家,想您蒸的杂合面馒头,也想爸。

二姐和德昇哥什么时候结婚?日子定了告诉我一声。

小军在大荒沟还好吗?”

信写到这里戛然而止,只字未提大姐月英。

“这孩子真犟,”俊英读完了,把信递给母亲,心头沉甸甸的。

张义芝把信按在胸口,让俊英替她写回信:“家里都好,你二姐和德昇的婚事还没定日子。你的津贴不用寄回来。妈不识字,但你的字像你的人,站得直,妈看得懂。”

第二封信是在一年后,信封里夹着一片枯黄的胡杨叶。

“连队调去沙漠边上修铁路,我们住地窝子,夜里风像刀子。我入了团,还当了副班长。第一次实弹我打了三发全中,班长夸我了。妈,您别生气,我觉得我走出来是对的,在盘山那个小县城也不会有大出息。”

这封信让张义芝哭出了声,她把胡杨叶夹进小军那本被撕掉封皮的《新华字典》里,珍藏起来。

第三封信隔得久,整整十四个月。信封磨得起了毛,落款却换了部队代号。信里字迹潦草,还有被汗水晕开的蓝黑墨水。

“妈,我们要上高原驻训,可能很久不能写信。别惦记,我学会了开牵引车,也学会了在雪地里睡帐篷。大姐如果还在搞运动,您劝她一句:枪子儿不认笔杆子。等下次休假,我想吃您腌的酸白菜,想听您骂我一声‘小兔崽子’。”

这封信之后,邮路像被刀切断,再没音讯。

张义芝把三封信按时间顺序叠好,用一块褪了色的红绸包起,塞进炕柜的夹缝里。

小季再也没来过“第四封信”,但每年腊月二十三,张义芝都在灶王爷像前多摆一双筷子,仿佛那封信正从风雪高原往家赶,只是路太远,邮差还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