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被掀开,带进一股夜的凉气,还有淡淡的机油味。
刘月英走了进来,她穿着蓝色的工装裤,裤脚沾了些尘土和黑色的机油印儿,围着红围巾,黑色北京棉的棉鞋。
上身是件工作蓝的棉大衣,里面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领口的扣子掉了一颗,用线随便缝了两针;手里拎着个铁皮煤油桶,桶身还冒着热气。
“今天厂里加班检修机器,回来晚了。”月英放下煤油桶,拍了拍身上的灰,目光扫过炕桌时顿住了。
那张红底金字的庚帖就放在桌角,上面写着夏德昇的生辰八字,旁边还压着一张黑白照片。
照片里的年轻人穿着军装,戴着军帽,笑得很精神。她弯腰拿起照片,眉头微微挑了挑:“夏德昇?”
俊英猛地抬头,眼里还含着泪,声音带着点鼻音:“姐,你记得他?”
“嗯,夏家大队的,字写的好,高小同学。”月英把照片放回桌上,指尖在照片边缘轻轻划了下,像是在回忆往事,“我们同班三年,他坐在我斜后面。那时候他就老实,不惹事,作业总是写得工工整整,还帮老师收发作业本。后来他初中毕业就去钢铁学院了,后来又去当兵,听说在部队表现不错,是个干部呢。”
她转头看向俊英,见妹妹眼圈通红,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心里大概明白了七八分:“夏桂珍来家里说亲了?”
张义芝在一旁接话,语气里带着点欣慰:“是啊,夏家托了桂珍好几回了。我看这孩子不错,当兵的,吃国家粮,俊英嫁过去不受罪。”
月英脱了大衣,摘了围巾,走到炕边坐下,“夏德昇人确实不错,上学时就热心肠,你小时候,他还帮你拾过柴禾呢,你忘啦?”
俊英愣了愣,她早就忘了这件事,没想到姐姐还记得。心里的陌生感好像淡了点,可对婚事的抵触还在。
“不过嫁不嫁,还得你自己愿意。”月英话锋一转,看着俊英的眼睛,语气很认真,“要是心里不舒坦,就算夏德昇再好,妈再劝,你也别点头。婚姻是一辈子的事,不能委屈自己。但是话说回来,你要是错过了他,再找这么靠谱的,可就难了。别像我似的,把心思都放在革命上,回头想找的时候,好人家都没了。”
这话让屋里的气氛更沉了。月英嘴上说“革命优先”,其实心里也不是不着急,只是她拉不下脸跟人提婚事,更不想为了结婚耽误进步。
俊英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低了。她知道姐姐是为她好,也知道母亲的难处,可心里的那道坎,怎么也迈不过去。
张义芝叹了口气,起身收拾炕桌:“行了,都早点睡吧,有啥事儿明天再说。”她端着盘子往外走,脚步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声响,像是带着千斤重的心事。
盘子里的糖块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在安静的屋里显得格外突兀。
俊英跟着收拾炕桌,把庚帖和照片叠在一起,放进了木柜的抽屉里,又把瓜子倒进布口袋,把粗瓷盘子擦干净。
月英则去灶房倒了点煤油,给灯添满,灯芯拨亮后,屋里一下子亮堂了不少。
俊英接过碗,热水的温度透过粗瓷碗传到手上,暖乎乎的。“姐,你跟夏德昇很熟吗?”
“不算太熟,同学而已。”月英在炕边坐下,“不过他名声挺好的,那时候班里有个同学家里穷,冬天没棉衣穿,他把自己的棉袄给人家了,自己冻得感冒了好几天。”
她顿了顿,看着俊英说:“不过这些都是以前的事了,人是会变的。你要是心里没底,等他下次探亲回来,妈可以托人约着见一面,你自己看看。”
俊英捧着碗,热气模糊了她的眼睛。她想起父亲常说的话:“识人要看心,心好的人,日子差不了。”可父亲走得早,她已经忘了心好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姐,你为啥不嫁人?”俊英突然问。她知道有好几个媒人给月英说过亲,有教师,有工人,可月英都拒绝了。
月英的眼神暗了暗,她低头抠着衣角:“我想再等等,等厂里的运动结束,要是能评上先进,就能当上副股长,涨不少工资呢。”
俊英知道这不是真正的原因。她见过月英枕头下压着的集体照,其中的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笑得很斯文。她问过月英,月英只说是厂里的同事,可那眼神里的欢喜骗不了人。
“是因为王大哥吗?”俊英小声问。
月英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拍了俊英一下:“小孩子家家懂啥?赶紧睡觉。”可她的声音里没有火气,带着点羞赧。
王大哥是月英厂里的技术员,上海来的知青,听说学问很高。俊英见过他一次,来家里给月英送资料,说话温温柔柔的,还给小军带了本连环画。她看得出来,妈对王大哥不太满意,总说上海人娇气,靠不住。
“妈就是老思想,觉得女孩子早点嫁人好。”月英叹了口气,“可日子是自己过的,要是嫁个不称心的,一辈子都憋屈。”她看着俊英,眼神认真,“俊英,你听姐的,这事不能勉强,哪怕妈不高兴,也得找个自己愿意的。”
俊英点点头,心里乱乱的。她知道姐姐说得对,可看着母亲鬓角的白发,看着弟弟瘦小的身子,她又觉得自己不能太自私。
家里的日子确实紧巴,月英的工资自己要留大半,交给家里的所剩无几。
俊英的工资要交房租,要买菜,还要供小军上学。
妈每天去帮人打草绳,手指头都磨出了茧子。
要是她嫁了人,夏家肯定会给彩礼,妈就能用彩礼给弟弟盖房子,姐姐也能没有负担地考虑自己的婚事……可那样,她自己呢?她就要嫁给一个只见过照片的男人,去陌生的家,过着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子。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状的光影。俊英想起父亲扎的那些纸人纸马,个个都带着精气神。父亲说过,纸扎的物件虽然是给死人用的,但也要用心做,因为那寄托着活人的念想。
那她的念想呢?她的念想是坐在父亲的肩膀上放风筝,是姐姐给她梳辫子,是弟弟趴在她背上撒娇,是一家人围在炕桌上吃年夜饭。
这些念想,能寄托在一场没见过面的婚姻里吗?
“姐,我再想想。”俊英轻声说,把脸埋进被子里。
月英帮她掖好被角,轻轻叹了口气:“嗯,慢慢想,不急。”
照例的,月英占了炕头,她斜靠着自己的被垛,从口袋里掏出一本《毛主席语录》,借着煤油灯的光读了起来。
书页翻动的声音很轻,和着煤油灯芯的“噼啪”声,成了屋里唯一的动静。
俊英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煤油灯的光晕在墙上晃动,像父亲以前扎的走马灯。
她想起桂珍说的话,夏德昇在部队立过功,是个干部;想起月英说的,他上学时就乐于助人;想起妈说的,他穿着军装,端着国家的饭碗,保靠。
也许,他真的是个好人?也许,嫁给他真的能让妈和大姐弟弟妹妹都轻松点?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像一团乱麻。炕面的余温渐渐散去,有点凉了,她把被子裹得更紧了些。
窗外的麻雀又飞回来了,落在屋檐下叽叽喳喳地叫着,像是在议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