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军五岁那年初冬,有人请庆云去城外挖地窖,给的钱比平时多两倍。庆云想着能给孩子们买件新衣裳,就答应了。
地窖在地下三尺,阴冷潮湿,齐膝的水里结着薄冰,他站在水里,一镐一镐地刨土,镐头沉得像灌了铅,刨一会儿就得喘口气。
收工那天,他扛着镐头往家走,腿像灌了铅,喉咙里像塞了团棉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夜里,他开始咳,咳得胸口像要裂开,脸憋得通红。
义芝给他熬姜汤,给他捂热砖敷胸口,可还是落下了气管炎的病根儿,一到冬天就咳得厉害;腿也得了老寒腿,一变天就疼,疼到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往下淌,却从不喊一声疼。
后来才知道,地窖的幕后老板是小鬼子,庆云又懊恼又自责,一窝火就落炕了。
每天倒在炕上,靠着被垛,望着窗外的一小块天空。阳光洒进来,落在庆云的脸上,常常使他泪流满面。
转眼月英就十八岁了,她随了庆云,性格开朗泼辣,还写得一手好字,被招进了制绳厂上班,每个月能挣十几块钱。一家六口从租的小下屋搬出来,住进了公房区的长租房。房子不大,却有两扇窗,冬天能晒到太阳,看到更大的天空。
为了贴补家用,十三岁的俊英也咬牙离开了家,去了几百里外的田庄台造纸厂做工。
俊英走那天,义芝送她到车站。雪下得正紧,她把自己的旧棉袄脱下来给俊英披上,又塞给她揣热的两个鸡蛋,话没说几句,就转过身偷偷抹眼泪,她舍不得闺女。
可家里一大家子的吃穿用度,还有庆云买药,实在是需要钱。
后来,俊英每个月的工资是十三块,她自己留五块吃饭,余下的八块都捎回家里。
五块钱要用一个月,俊英治好节衣缩食。只吃最便宜的窝头,窝头馊了,掰开时拉出长长的丝。
俊英坚持给家里写信,说厂里的事,说她想爹扎的纸灯笼。
庆云收到信,总会读好几遍,然后扎个小小的纸灯笼,托人带给俊英。灯笼上总画着个小姑娘,趴在男人的肩膀上,像极了俊英小时候的样子。
变故来得突然。
那天早上,天刚亮,义芝就起来做早饭。玉米粥熬得稠稠的,冒着热气;咸菜是她前晚腌的,切得细细的;还有两个贴饼子,是给庆云留的。他最近咳得厉害,得吃点热乎的。
她喊庆云:“孩他爹,吃饭了。”
没应。
她又喊了一声。
还是没声。
小军醒了,揉着眼睛爬过去,小手碰了碰庆云的脸,突然哭起来:“妈!爸的脸好凉!”
义芝心里一紧,冲过去扑在炕边。庆云躺在炕上,眼睛闭着,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可身上已经凉了,再也没了呼吸。
那年,庆云七十九岁,义芝五十五岁,小军才九岁。
义芝抱着庆云冰冷的身体,哭得撕心裂肺,嗓子都喊哑了。她喊他的名字,摇他的胳膊,甚至打他的后背,可那个总给她暖手、教她写字、把闺女扛在肩头的男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孩子们围着她,哭成一团。
月英强撑着眼泪,把小季搂在怀里,安慰着弟弟。
俊英从造纸厂赶回来,一进门就抓着庆云的手不放,她把脸贴在庆云的手上,手还没完全凉透,可再也不会给她暖手了。她想起小时候,爹就是这样握着她的手,教她扎纸兔子,教她写名字。
庆云走后,义芝一个人拉扯四个孩子,日子过得比以前更难。
她卖掉了庆云当初娶她时,送给她的银簪子,安葬了庆云。
她把庆云用过的竹篾、皮纸、糨糊罐都收拾起来,放进了他亲手做的木箱里。
木箱上刻着“庆云和义芝”,是他们刚结婚时,庆云花了三天时间打的。
她把箱子锁上,钥匙藏在灶台下的砖缝里,再也没打开过。
她怕看到那些东西,怕想起那个对她好、对孩子们好的男人,怕自己忍不住哭。
义芝搂着小军,听着孩子们均匀的呼吸声,把眼泪咽进肚子里。
她知道,庆云不在了,她就是孩子们的天,不能倒。
义芝的耳边仿佛还能听到庆云的笑声,混着孩子们小时候的哭声,顺着风飘过来,飘向那轮清冷的月亮,也飘向他们一起走过的、满是烟火气的半生。
庆云的心愿就是让俊英调回盘山城里,哪怕苦点儿,也是在家跟前儿。
月英拼了命托人,把俊英从田庄台造纸厂调回来,被选进了工农兵商店做售货员。
夜晚,风停了,月亮爬上来,清冷的光洒在盘山,洒在长租房的屋顶上,也洒在义芝佝偻的背影上。
月英还没回来。
俊英坐在炕头,靠着山墙想心事。
张义芝坐在灯下,给小军缝棉袄扣子。手里的针线是庆云留下的,线轴上还缠着他当年扎纸人用的红线。
她轻声念叨:“孩他爹,有人给俊英提亲了……”她说不下去。想了想又说,“你放心,孩子们有我呢。我会把他们拉扯大,让他们好好过日子,不让你操心。”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哗啦”的开门声,接着是月英欢快的喊叫声:“妈,我回来了!还买了煤油!”
张义芝立刻直起身子,用袖口飞快地抹了把脸,把眼底的红意压下去。
俊英也赶紧擦干眼泪,坐回炕桌边,手指又开始抠炕席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