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追兵越来越近,庆云咬着牙,把师父的尸体背起来就往芦苇荡深处钻。师父的身子还热着,血顺着庆云的后脊梁往下淌,渗进破棉袄里,冻得他皮肤发疼。
没跑多远,一颗流弹擦着他的胳膊过去,又钻进了他的右肩,疼得他眼前一黑,差点栽倒在泥水里。
他不敢停。洋人叽里呱啦的喊叫声就在身后,他背着师父,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直到跑出芦苇荡,看见前面一片乱葬岗。
那地方堆着不少无主的尸体,野狗在旁边啃得正欢,腐臭味能呛得人晕过去。
庆云实在跑不动了,把师父的尸体藏在两具破棺木中间,用刀刃挖出来个深坑,勉勉强强掩埋了师父,没敢立碑,只在坟前楔了一节枯木。
做完这些,庆云已经耗尽了所有的气力。他蜷在一堆干草里,伤口的血还在流,冷风吹得他浑身打颤,意识一点点模糊下去。
他在乱葬岗躺了三天三夜。饿了就抓一把地上的草根,塞进嘴里,伤口肿得老高,疼得他连动一下都费劲。
第三天傍晚,他听见远处有铃铛响,是货郎的声音。庆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铃铛响的方向喊了一声“救命”,就昏了过去。
救他的货郎姓张,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挑着一副货郎担,走南闯北讨生活。
张老汉见他还有气,就把他扶到货郎担旁边,喂了他几口热米汤,又从担子里翻出些草药,嚼烂了敷在他的伤口上。
庆云福大命大,缓醒了过来。
“小伙子,你这是遭了啥罪?”张老汉问他。
刘庆云断断续续,照直说了自己的事,张老汉叹了口气:“庚子年啊,这世道,苦了你们这些汉子。”
在张老汉的小屋里养了半个月伤。张老汉每天给他换药、熬粥,还劝他:“河北你是不能待了,清廷和洋人还在抓义和团,你不如往东北走,那边偏,管得松。”
庆云想起母亲生前说过,她有个弟弟在东北长春府的铁路上做事,或许能投奔。
伤好得差不多了,庆云给张老汉磕了三个头,揣着张老汉给的两个窝头,就往东北方向去了。
那时候的火车还没通全,从河北到东北,大部分路都得靠走。
庆云一路乞讨,白天躲着官差,就睡在破庙里、草垛里。晚上才敢出来赶路。
转眼到了冬天,东北的风跟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他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棉袄早就破了,里面的棉絮露出来,冻得硬邦邦的。
走到锦州的时候,他看见一列拉煤的火车停在铁轨上,心里一横,趁看守不注意,扒着火车的车厢门就爬了上去,躲进了煤堆里。
煤堆里又黑又冷,煤渣子硌得他浑身疼,冷风从车厢缝里灌进来,冻得他牙齿打颤。
他缩在煤堆里,不敢出声,只能紧紧抱着自己的身子。
火车开起来的时候,颠簸得厉害,煤渣子往他鼻子、耳朵里钻,他也不敢动。饿了就抓一把煤渣子旁边的雪,咽下去解渴;困了就靠在煤堆上眯一会儿,一睁眼,睫毛上都结了霜。
不知道走了多久,火车在一个小站停下。
庆云冻得快没了知觉,手脚都麻木了,他挣扎着爬下车,刚落地就差点摔在地上。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浑身都是煤黑,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头发黏在一起,像块硬邦邦的毡片,手上、脚上的冻疮都破了,流脓水,一沾冷空气就疼得钻心。
这小站是盘山县的,站台上没几个人。庆云正想找个地方歇会儿,就听见有人喊他:“刘庆云?是你不?”
他抬头一看,是个穿着粗布棉袄的汉子,脸上满是风霜。是王老三,以前在义和团里一起练过拳的霸县同乡。
王老三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见庆云,拉着他的手就哭:“兄弟,我还以为你没了!”
王老三因为义和团的事,也逃到了盘山县,在小站做搬运工。
他把庆云带到自己住的棚户区,给庆云烧了锅热水,让他洗了个澡,又找了件自己的旧棉袄给庆云穿。
“你别往长春去了,”王老三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的,你连个信物都没有,上哪找你舅去?你就在盘山住下吧,我给你找个活干。”
庆云听了,心里一阵酸,但也只能认了。
他的身体还没恢复好,干不了重活儿。王老三认识镇上一个画匠,介绍他去了。那画匠年纪大了,想找个帮手。庆云小时候跟着村里的先生学过几笔,画个门神、年画还能应付。
他去了画匠的铺子,每天磨墨、调色,跟着老画匠学画神龛、画八仙。
庆云手巧,学得快,没几个月就能自己独立画了。他画的门神,眼睛炯炯有神,手里的鞭子像要飞出来似的;画的八仙,神态各异,连衣服上的褶皱都画得清清楚楚。镇上的人都爱找他画,说他画得“活”。
后来老画匠病了,铺子开不下去,庆云就自己找活干。
画匠铺附近是个纸扎铺,专门给人糊棚,扎灵人、灵马,手艺好得很,就是没徒弟。庆云没活计的时候就去铺子里打下手。
铺子里的掌柜也姓王,王师傅看中了庆云心灵手巧,让他跟着学手艺。
纸扎活看着简单,实则讲究得很。扎骨架要用笔直的芦苇,糊纸要用特制的皮纸,上色要调得匀,人物的眉眼、衣褶都得有讲究。
王师傅脾气倔,教徒弟格外严,庆云手上被扎破了无数个口子,手指头肿得像胡萝卜,可他咬着牙没叫过一声苦。
庆云糊的棚,棚线笔直,结实不起皮。大家都爱找他干。
也有人找他扎纸扎,说是给老人送终用。庆云以前没扎过,但他手巧,想着师傅扎的样子,自己琢磨着来。
扎纸人,他就先搭竹架子,再糊上彩纸,给纸人画脸、穿纸衣服,连纸人的鞋都是一针一线缝的;扎纸马,他就把竹条弯成马的形状,糊上黄纸,再画上马鬃、马蹄,扎出来的马昂首挺胸,跟真的一样。
有一次,镇上的李老太去世,她儿子找庆云扎了一匹纸马,下葬的时候,不少人都夸:“这马扎得好,老太骑着走,肯定稳当。”
就这么着,庆云在盘山成了小有名气的画匠兼纸扎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