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印象(1 / 2)

工农兵商店是盘山农场唯一的国营商店,商店最显眼的柜台,就是卖像章的柜台。柜台前的人潮,如同涨潮的海水,一波接一波。

刚过完年,像章又推出了新版本。工农兵商店的采购员第一时间拿到了分配票。新像章进店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满怀深切的热情。一大早就挤在了柜台前。

有穿着崭新工装、脸上洋溢着自豪的青年工人;有裹着厚厚棉袄、袖着手的老农,眼神里充满敬畏;有带着红领巾、挤在人群缝隙里探头探脑的学生;也有抱着孩子、神情急切的妇女。

此起彼伏的交谈声、询问声、催促声嗡嗡作响,汇成一片充满时代热情的交响。

硬币、纸币与玻璃柜台相碰发出的清脆“叮当”声,如同这交响乐中最悦耳的打击音符,不绝于耳。

就在这片汹涌人潮的中心焦点处,俊英正忙碌着。

她换下了昨天的列宁装,穿着一身洗得有些发白、却浆得笔挺、没有一丝褶皱的蓝色粗布工装,乌黑油亮的长辫子依旧垂在肩头,随着她利落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微微踮着脚尖,身体前倾,正小心翼翼地将一枚崭新的、边缘闪着金光的铝制像章,郑重地递到一位头戴旧毡帽、满脸沟壑的老汉手中。

老汉粗糙的手指颤抖着接过,浑浊的眼睛里瞬间迸发出难以言喻的光彩,嘴里不住地念叨着:“好,好!毛主席万岁!”

俊英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笑意。那不是职业化的敷衍,而是发自内心的、带着理解和尊重的温柔笑意。

这笑容,在冬日清晨清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温暖,比透过高窗斜射进来的阳光还要和煦动人。

几缕阳光恰好落在她的侧脸上,为她柔和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

柜台前拥挤的人群里,不少年轻小伙子的目光都悄悄追随着她忙碌的身影,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倾慕。

与这边的火热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隔壁卖搪瓷脸盆、痰盂和暖水瓶的柜台。

几个印着大红双喜字或者工农兵图案的搪瓷盆,孤零零、冷清清地躺在木头架子上,表面的釉彩在相对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无精打采,映照出店员百无聊赖的脸。

德昇站在人群外围,没有急着往前挤。

他微微踮起脚尖,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专注地追随着柜台后那个忙碌的蓝色身影。

他看着她动作麻利却有条不紊地收钱、找零,手指灵巧地在钱箱和票本间穿梭;看着她面对顾客七嘴八舌的询问,总是耐心地侧耳倾听,然后用清晰柔和的声音解答;看着她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下,只是偶尔用手背飞快地蹭一下鬓角。

这时,一个扎着两根冲天羊角辫、穿着花棉袄的小女孩,在人群缝隙里使劲往前拱,却怎么也够不着高高的柜台,急得小脸通红,直跺脚。

俊英一眼就看到了她。她立刻探出身子,伸长手臂,脸上绽开一个如同哄自家小妹妹般的、格外甜美的笑容。

她将一枚小巧的像章,轻轻放在小女孩努力向上摊开的小手心里,还特意弯下腰,凑近些,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小妹妹,拿好喽,回家给爸爸妈妈看。可别摔着,啊?”

小女孩如获至宝,紧紧攥着像章,兴奋地蹦跳着挤出人群,嘴里喊着:“我有啦!我有啦!”

周围的人群善意地笑起来。这笑声充满了理解和温情。

然而,在这片嘈杂和笑声中,德昇仿佛什么都听不见了。

他只听见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像一面被擂响的战鼓,“咚!咚!咚!”地剧烈搏动着,强劲的节奏撞击着他的耳膜。

一股莫名的热流涌遍全身,手心竟不知不觉间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目光却始终无法从那抹蓝色的身影上移开。

她递出像章时那专注的神情,她安抚小女孩时那温柔的笑容,她额角晶莹的汗珠……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像投入他心湖的石子,激起层层叠叠、难以平复的涟漪。

就在德昇的心跳在商店的喧嚣中失序的时候,在县城的长公房区,一条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胡同里,桂珍正坐在俊英家的堂屋里。

刘月英家也是公房,在桂珍家隔壁,但格局更旧些。

堂屋正中一张笨重的老式八仙桌,擦得油亮。两人面对面坐着,桌上,两只粗瓷茶碗里,劣质的粗茶梗沉浮着,袅袅地冒着稀薄的热气。

刘月英的妈,闺名叫张义芝。

张义芝的娘家在城外一统河大队,紧挨着童家窝棚。她在家排行老四,桂珍跟着秀云她们,习惯叫她“四姑”。

张义芝身形偏瘦,个子不高,面容慈祥中带着几分生活的疲惫,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圆髻,用黑色的发网兜着。她身上一件深灰蓝色的带大襟的棉袄,袖口磨得有些发亮。

桂珍握着张义芝有些粗糙的手,神情恳切,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推心置腹:“四姑,您看啊,这年也过了,俊英这丫头,眼瞅着就二十四了,出落得跟朵花儿似的,人又勤快懂事,在商店里也干得那么好。这年纪,搁咱们那时候,孩子都能满地跑了。该是给她寻摸个好人家,托付终身的时候了。”

张义芝听着,没有立刻答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她抬眼望向窗外院子里几棵在寒风中摇曳的柳树,稀疏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更添了几分萧瑟。

她眉宇间蹙起深深的愁纹,像是被什么沉重的东西压着:“唉,桂珍哪,你说的这些,我这当娘的心里能不明白吗?盼星星盼月亮,不就盼着儿女们都能有个好归宿,安安稳稳过日子?可是……”

她顿了顿,摩挲着粗瓷茶碗冰凉的边沿,语气里满是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可是你也知道,月英这丫头,比俊英还大两岁呢!她的事儿还没个着落,我这心里就跟压着块大石头似的。月英她性子倔,眼光又高,相看了几家都不满意,我这当娘的,总不能越过大的,先把小的打发出去吧?这不合规矩,也叫人说闲话啊。”

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又放下,接着说:“再说俊英这二丫头,别看她平时不声不响,心里主意可正着呢。她爹走得早,我一个人拉扯她兄弟姐妹四个,这孩子从小就懂事,知道心疼人。可这终身大事……唉,她心里到底咋想的,我这个当娘的,有时候也摸不透。她姐的事儿梗在这儿,她更是不声不响,问急了就说‘还早,不急’。可姑娘家的好年华,就那么几年,哪能由着她说不急就不急?”

张义芝的愁绪如同窗外缠绕的枯柳条,越说越闹心。

桂珍理解地点点头,宽慰道:“四姑,您也别太焦心。月英模样好,工作也好,肚子里有墨水,又能写,在制绳厂大小也是个干部,肯定能找到合心意的。俊英懂事,不争不抢,可咱们做长辈的,该操心还得操心。好小伙儿不等人,得先替她留意着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