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这张脸!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记忆的迷雾。
“哎哟,谢谢四姑!总是惦记着!”桂珍连忙起身接过饭盒,脸上绽开笑容,转头对德昇介绍,“德昇,这是隔壁四姑家的二丫头,俊英!你忘了?你小学同学刘月英的亲妹子啊!月英现在跟我一个车间,都在制绳厂的绕绳组干活呢!俊英在县里工农兵商店上班,卖像章那个柜台,可出息了!”桂珍的语气里带着由衷的喜爱和夸赞。
“俊英……”德昇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名字,声音有些干涩。
这个名字,连同那个模糊的影像,瞬间唤醒了更久远的记忆碎片。
崎岖的乡村小路上,放学归家的队伍拖得老长。
梳着两条粗黑辫子、走路风风火火的刘月英总是甩着辫子冲在最前面,像个骄傲的小母鸡。
而在她身后不远处,总跟着一个瘦瘦小小、扎着两根细黄辫子的小丫头。
她不像别的孩子追逐打闹,而是边走边低着头,专注地搜寻着路边的枯枝、干草,小手麻利地捡拾起来,抱在怀里。
月英嫌她磨蹭,从不回头等她。那小丫头也不吭声,只是默默地、倔强地跟着姐姐的脚步。
等走到村口时,她小小的背上,往往已经压着一大捆比她个头还高的、干透了的柴禾,像一只辛勤而沉默的小蚂蚁。
那时候,德昇还是少年,看着那个小小的、背负着重量的身影,心里总有些莫名的揪紧。
他想过跑过去帮她分担一些,或者至少跟她说句话。
可每次鼓足勇气,脚步刚迈出去,对上她偶尔抬头时那怯生生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眼神,所有的勇气就瞬间泄了个干净,只剩下少年人青涩的羞赧和手足无措。只能目送着她小小的身影,背着那座“小山”,一步一步挪进自家低矮的院门。
后来,德昇也学着她的样子,拾柴禾。放学回家一路拾的柴禾,够夏张氏烧一天的。
此刻,时光仿佛倒流又飞速重叠。
原来,她们家也搬进了城里,还和桂珍二姐家住了隔壁。
眼前亭亭玉立的俊英,那双清澈的眸子在最初的惊讶后,也显然认出了他。
她的脸颊迅速飞起两朵红云,如同染上了最好的胭脂。她有些腼腆地低下头,抿嘴一笑,唇角漾起两个小小的、甜美的梨涡,像盛满了蜜糖。
“德昇哥……”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
“哎。”德昇应着,竟也有些局促起来,手脚一时不知该往哪里放。
俊英麻利地打开饭盒盖,一股混合着萝卜清香和粉条油香的浓郁热气顿时弥漫开来。
“桂珍姐,姐夫,你们趁热吃。我……我先走了,店里中午人多,我怕忙不过来。”她说完,目光在德昇脸上飞快地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像受惊的蝶翼。
随即转身,那根乌黑的长辫子在身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脚步轻盈地消失在门外。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带来的、混合着肥皂清香和菜包子香气的暖意。
老吴头儿笑呵呵的,拿起炉钩子,往屋子中央那个烧得正旺的铸铁炉子里又添了一块黑亮的煤块。
炉火“噼啪”一声轻响,火苗猛地向上窜了一窜,橘红色的光晕跳跃着,将墙壁上那张“先进生产者”的奖状映照得更加醒目,也映红了德昇有些恍惚的脸。
桂珍把热腾腾的菜包子分到碗里,又给德昇添了些玉米糊糊,低声说,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老吴这人…腿脚是不方便了,可心善,实在。厂里、邻里,能帮的都帮……”她说话时,目光再次落回老吴身上,那眼神深处,是共同经历过岁月风霜的默契与沉静。
窗外,农场方向的高音大喇叭准时响起,雄壮的《东方红》乐曲声远远传来,覆盖了小城的上空。
偶尔夹杂着几声零星的鞭炮脆响,是孩子们省下的小鞭儿。
德昇坐在那把随着他动作而“吱呀”作响的木椅上,一口一口吃着粗糙却暖心的菜包子。
他看着桂珍姐麻利地收拾碗筷,动作间带着一种被生活磨砺出的利落和韧性;看着老吴头儿坐在那里,身形虽然清瘦,腰背却始终挺得笔直,像一棵历经风雨却不肯折腰的老松。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沉甸甸地压在德昇的心头。
他想起部队里经常强调的“军民鱼水情”,那些口号和标语,此刻在这间弥漫着烟火气的小屋里,似乎有了具体而微的真实模样。
它不再仅仅是写在墙上的大字,或是报告里的词汇。
它像俊英那双清澈见底、映着阳光的眼睛,纯净得能照见人心;像老吴头儿那枚擦得锃亮的像章下,温和而坚韧的笑容;更像桂珍姐缝纫机下那根坚韧的棉线,在生活的磨刀石上反复拉过,却始终不断,在凛冽的春节寒风中,一针一线,密密实实地织就了一片带着人间烟火气的、实实在在的暖意。
这暖意,似乎比他身上那身象征着荣誉和责任的军装所赋予的挺拔,更贴近大地的脉搏,更蕴含着一种沉默而磅礴的力量。
第二天清晨,霜色更浓,冻土坚硬如铁。
夏德昇起得很早,心里揣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脚步比从前轻快了许多,踩着石板路上薄薄的浮尘,发出“沙沙”的轻响。
零星的鞭炮声还在远处角落偶尔炸响,像是在给这清冷的早晨打着拍子。他的目的地很明确,盘山城里最热闹的工农兵商店。
商店厚重的棉布帘子早已高高卷起,大门敞开着,迎接着新年的第一批顾客。
上午的阳光带着锐利的金色,斜斜地切进宽敞的大堂,在夯得结结实实、黑亮黑亮的泥土地面上投下长长的、明亮的光影。
店里人声渐起,混合着各种商品的气息:新布匹的浆水味、煤油和肥皂的混合味、还有干货柜台飘来的咸鱼和干海带的腥咸。
德昇的目光,几乎是不由自主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投向了商店正中的那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柜台。
那里是全城最炙手可热的地方——像章专柜。
玻璃柜台被擦得一尘不染,里面铺着深红色的绒布,一枚枚大小不一、材质各异。最多的是铝制,也有少量陶瓷和塑料的,但同样红底金像、光芒四射的像章,整齐地排列着。
头顶几根长长的白炽灯管照射下来,在那些像章表面,折射出温润而庄重的光泽,像一团团凝固的小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