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战友(2 / 2)

“总感觉写得不够深刻。”刘耀奇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你说,‘为人民服务’这句话,到底该怎么落到实处呢?”

德昇没有说话,他默默地从怀里拿出自己的笔记本,翻开那已经泛黄的纸页,中间夹着一张剪报,照片上是军民鱼水情的报道。

就在这时,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梁百权的笛声突然穿透这浓浓的夜色传了过来。

这次吹奏的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那激昂的旋律让刘耀奇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德昇又从怀里掏出一本党章,扉页上“为人民服务”五个字被摩挲得闪闪发亮:“明天我陪你去炊事班帮厨,再去卫生队给伤员读报,这些小事,就是最好的答案。”

转年春天,德昇成为了刘耀奇的入党介绍人。

当刘耀奇站在党旗下庄严宣誓的时候,梁百权用笛子吹奏起了《国际歌》。

德昇看着阳光下战友们那一张张激动的脸庞,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暖流。

他仿佛看到那些在会议室里整理报纸的黄昏,雪夜中讨论理想的时刻,还有那笛声里静静流淌的岁月,就像一部无声的电影在他眼前放映。

他突然明白,“战友”这两个字,已经如同最滚烫的勋章,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生命里,永远都不会磨灭。而他们的故事,还在这充满希望的军营里继续书写着。

春节的脚步近了,连里组织大家给家乡亲人写慰问信。

德昇坐在台灯晕开的光圈里,帮几位识字不多的战友代笔。

山东籍的新兵小李坐在他对面,搓着粗糙的大手,操着浓重的乡音笨拙地口述:“跟俺娘说,部队里吃得可好了,顿顿大白馍,穿得也暖和……还、还学会了打枪咧!”

德昇握着那支温润的英雄钢笔,仔细地将小李质朴的方言转化为工整端方的字迹。

当写到那句“娘,别担心,儿子在部队挺好的”时,小李的声音突然哽住了。

他猛地抬手,用军装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再开口,带着浓重的鼻音:“德昇哥……你这字写得……比俺们村学堂里的老先生还好看哩……”

夜深了,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密的雪花,无声地覆盖着沉寂的营房。

昏黄的光晕温柔地笼着德昇专注的侧脸和面前的信笺。

这静谧的落雪之夜,倏然将他拉回夏家大队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夜。

也是这般飘雪的天气,在夏三爷那间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旧书纸味道的小屋里。

煤油灯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将他爷俩的影子长长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父亲那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的手,坚定而温暖地包裹着他握笔的小手,引导着稚嫩的笔尖,在粗糙的毛边纸上,一笔一划,写下“忠孝两全”四个大字。

油灯的火苗映在爷俩的眼中,如同跳跃的星子。那低沉的话语,字字句句,刻进了少年心间:“忠在国,孝在家,两肩担着,就是男子汉的脊梁骨!”

如今,在这远离故土的军营,他用指导员赠予的钢笔,伏案疾书,仿佛是对爷爷当年期望的庄重回应。

熄灯号悠长而低沉的旋律穿透雪夜,在营区回荡。德昇轻轻合上笔帽,小心地握在手心。

月光如水,如同心头永不熄灭的火种,穿透千里风尘,将远方老屋的牵挂与脚下军营的担当,无声地焊接在了一起。

冬日的暖阳像一把薄刃,斜斜地把营区剖成两半。营建办公室的窗户朝南,正好落在阳光最饱满的刀面上。

德昇趴在窗前的办公桌上,核对着一叠厚厚的报表。

他身上那套军装,浆洗得异常挺括,正如他这个人,清瘦却笔直。

凉风穿窗而入,拂动了他额前的碎发。他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窗外,几根粗铁丝拉成的晾衣绳上,晒满了军绿色的被子,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帜在风中招展。

德昇早晨出完操,趁着日头正好,也赶紧将自己的棉被搭在了晾衣绳上。

这床军被已经陪伴他整整三个春秋。里面的棉絮早已变得薄而硬实,摊开在绳上,单薄得可怜。

报表上的数字终于核对无误,德昇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匆匆整理好了,奔去队部。

时间不等人,下午的训练计划还要向指导员汇报。

晌午刚过,营区首长邵主任的老伴儿李婶儿,系着她那条洗得发白、却浆得硬挺的蓝布围裙,端着一个大大的笸箩,从自家小院走了过来。

笸箩里铺满了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白菜帮子。难得的晴好天气,晒点秋菜,为过冬做点准备。

李婶儿微微眯起眼睛,透过老花镜片,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晾衣绳上那一排排整齐划一的军被。

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德昇那床被子上。在一众饱满的“棉花云”里,它显得格外单薄、僵硬,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布。

“这准是小夏的。”李婶儿心里嘀咕着,眉头不自觉地就蹙了起来,“这孩子,一天天就知道埋头工作,大大咧咧的,这被子薄成这样,夜里怎么熬?西北风一刮,还不冻透了!”

她心疼地念叨着,下意识地把手揣进围裙口袋里,摸索到一个枚老旧的黄铜顶针。

上个月,她给老伴儿补军装袖口时,这宝贝顶针不知怎么滚落不见了,急得她团团转。

是德昇,打着手电筒,在院子的砖缝里、花坛边帮她细细搜寻了大半宿,才从墙角根儿底下给扒拉出来。

当时他满头大汗,却只是憨厚地笑笑:“婶儿,找到了就好。”

想到这儿,李婶儿不再犹豫,利落地解下德昇的被子,“趁着这太阳正好,日头还高,赶紧拆洗了,再絮点新棉花,赶在天黑前缝好,不耽误孩子晚上盖。”

她抱着被子转身进了自家的小院。

李婶儿戴上顶针,动作麻利地拆开被罩的缝线,露出了里面的棉胎。棉絮早已板结成一块硬邦邦、沉甸甸的“饼”,颜色灰暗,毫无弹性。

边角处只剩下薄薄的旧布补丁,透亮得能看见

“唉,这孩子……”李婶儿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站起身,把这硬“饼”拿到院子中央的石墩上,找出许久不用的木棒槌,捶打起来。

沉重的木槌砸在僵硬的棉絮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细小的灰尘在阳光里飞扬,像无数金色的精灵在跳舞。

李婶儿捶得很用力,也很专注,额角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随着她捶打的节奏,像一幅无声却充满力量的动态画。

暮色四合,一层层浸染着队部的三层小楼。各办公室的灯光次第亮起,像一双双疲惫却不肯合拢的眼睛。

德昇还在伏案工作。他面前摊开着下周全营的射击训练计划表,密密麻麻的数据和坐标点,需要他逐一核对、调整。

昏黄的灯光,落在他紧锁的眉头和专注的眼睛上,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又高又直,像一座沉默而坚韧的山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