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昇被夸得有些赧然,下意识抬手挠了挠后脑勺,露出一口白牙:“小时候我爹总写……跟着我爹学的。”
“写字就像做人!”指导员目光炯炯,语重心长,“刚直不阿,才能写出这铮铮风骨!你爹,不简单啊!好小子,继续努力!”他又重重地拍了一下德昇的肩,拍进去了殷切的希望。
“是!”德昇挺直腰板,敬了一个干净利落、力道十足的军礼,转身,立定,跑远了。
指导员望着那挺拔如小白杨般,迅速远去的背影,嘴角缓缓扬起一个意味深长、饱含期许的笑容。
德昇经过连部门口的黑板报前,连里的文书杨建国正愁眉苦脸地攥着粉笔,对着空空如也的黑板,无从下手,急得直挠头。
一旁的炊事班老班长黄辉武眼尖,瞅见路过的德昇,立刻像见了救星,一把将他拉住,顺手就把粉笔塞进他手里:“夏德昇!快,给露一手,救救急!”
德昇无奈地笑笑,接过那截白粉笔。指尖触及黑板粗糙的表面,他凝神静气,手臂沉稳挥动。字迹龙飞凤舞,遒劲有力。
横划拉出,如木匠手中紧绷的墨线般平直;竖划落下,似能稳稳撑起一块厚重的青砖;待到撇捺甩开,挥洒自如。
笔锋凌厉处,粉笔灰深深咬进黑色的墙壁,发出细微而有力的“沙沙”声,这书写的本身也是在宣告着某种不屈的存在。
当“为人民服务”几个雄浑有力的大字完整呈现,杨文书的眼睛瞬间亮了,激动得猛一拍大腿,声音拔得老高:“乖乖!神了!这字,这字能直接当样板拓下来!”
自那日起,“笔杆子”夏德昇的名号便在连队里叫响了。
营区的黑板报需要更新内容,德昇挽起军装袖子,站在黑板前挥毫泼墨。粉笔灰簌簌落下,钻进他洗得泛白的军装领口,染上一层薄霜。
隔壁排的文书端着个掉了瓷的大茶缸溜达过来,倚在旁边看得入神,末了,笑嘻嘻地凑近:“德昇,受累给咱排那板报也提个标头呗?就‘增产节约’四个字!”
德昇抬手抹了把额角的细汗,憨厚的笑着点头。
德昇又被拉到隔壁排去写大字。
他笑着接过对方递来的纸条,只扫了一眼内容,便提笔就写。“增产节约”四个大字顷刻跃然板上,结构严谨,气势雄浑,引得几个路过的新兵不由自主停下脚步,爆发出由衷的掌声。
“笔杆子”的名号叫响了,找他的人也越来越多。
周末难得的休息日,老乡大张兴冲冲拎着两个热乎的白面馒头找来。“二哥!”大张把馒头往桌上一放,黝黑的脸上堆满朴实的笑意,“老家来信了,说新起了三间亮堂的红砖房!想在影壁墙上嵌块石匾,求兄弟给写个‘家和万事兴’!中不?”
德昇二话不说,立刻找来旧报纸铺开在桌上。他凝神静气,俯下身,一笔一划,写得极其专注认真,仿佛要将所有对“家”的祈愿都灌注其中。
大张凑在一旁,看着那渐渐成形的、如同刀刻斧凿般方正有力的字迹,乐得合不拢嘴:“啧啧,到底是三叔亲手教出来的!这字,跟拿模子刻出来的没两样!”
“家”字最后一笔落下时,德昇握着笔的手却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
一滴浓墨无声坠落,在洁白的报纸上迅速洇开,凝成一个突兀的、深黑的小团。
大张的笑容僵在脸上,他猜到,德昇想家了。
德昇盯着那墨点,仿佛看到老家土炕上父亲那条裹着厚厚药布的伤腿。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默默将那张染了墨痕的报纸推到一边,重新铺开一张。
十月的一个深夜,冷风如刀,割得人脸生疼。紧急集合的哨声猝然撕裂营区的寂静,短促而尖厉。
德昇跟着队伍疾奔到操场,凛冽的寒气直灌肺腑。
主席台上,赵指导员高举着一张醒目的红纸,声音在寒风中传得格外清晰:“同志们!团首长明天来检查工作!我们连负责布置欢迎会场,需要写大幅标语!谁的字拿得出手?主动站出来!”
队伍里一片沉寂,只有寒风在耳边呼啸。德昇感觉心在胸腔里擂鼓,一股热血冲上头顶。
他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往前跨出一大步,声音洪亮地穿透寒风:“报告指导员!我试试!”
会场设在大礼堂。主席台上方,需要悬挂一条足有五米长的巨幅横幅,上书“热烈欢迎团首长莅临指导”十一个大字。
德昇站在高高的木梯上,手握蘸满浓墨的硕大排笔,仰望着那一片空白的红布。
寒风从礼堂高大的门窗缝隙钻入,带来刺骨的凉意,也吹得梯子微微摇晃。他手心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冷风里变得冰凉。
德昇没写过这么高,这么大的字。这不仅是一场书写,更像一场必须全胜的战役。
笔尖触及红布,饱蘸的浓墨迅速被吸收。他稳住心神,落笔。写到“临”字那关键一竖时,脚下梯子不知被哪股风推了一下,猛地一晃!德昇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
他反应极快,空着的左手闪电般撑住旁边冰冷的砖墙,才勉强稳住身形。冷汗瞬间湿透了内里的衬衣,沿着额角鬓边涔涔而下。
调:“德昇哥!你没事吧?!”
德昇稳住急促的呼吸,摇摇头,咽下喉咙里的惊悸。他重新握紧排笔,深吸一口气,排除一切杂念,将全部心神灌注于笔端。笔尖再次沉稳地落下,一笔一划,在巨大的红布上继续行走,如同在天地间刻下无声的誓言。
翌日,团首长步入礼堂,目光扫过主席台上方那条醒目的横幅,脚步微顿,赞许地点点头:“嗯,这字写得好!有力量,有气势!”
站在一旁的赵指导员,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用力拍着德昇的肩膀,声音里满是自豪:“好小子!关键时刻顶得上!没给咱们连丢人!”
几天后,一纸调令送到了德昇手上——因表现突出,他从新兵连被正式调往营建办公室,负责统计工作。
德昇拿着调令,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后脑勺,指尖触到短短的发茬。
父亲夏三爷那苍老却如钟磬般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又在他耳畔响起:“字如其人,一笔一划,都得端端正正,从心窝子里往外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