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熔炉(2 / 2)

天已经擦黑,土路两旁的稻浪在晚风中沙沙作响。远处的田里传来蛙鸣,此起彼伏,像在唱一首悠长的歌。

德麟的裤脚还沾着从辽河支流带回来的淤泥,带着股潮湿的土腥味。他没回家,径直往大队部走。

推开门,煤油灯的光昏黄摇曳,把人影拉得老长。

大队的王会计正趴在木桌上拨拉着算盘,算盘珠子打得噼啪响,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账本上洇出小小的墨点。

“夏书记,你可回来了。”王会计抬起头,揉了揉眼睛,“三叔的腿咋样?我刚算了算这个月的工分,他这要是歇俩月,年底分红怕是要受影响。”

德麟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水壶倒了碗水,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水滑过喉咙,才压下些许疲惫:“医生说得养俩月。”

会计王德仁叹了口气,又低下头扒拉算盘:“可这账不能乱。‘四清’运动正严着,上面三令五申要清查工分账目。上个月三叔私自动用仓库的豆饼喂马,这事要是被工作组知道,怕是要给你添麻烦。”

“那是因为马圈漏雨,几匹拉犁的马都得了痢疾,不拉豆饼补营养,难道眼睁睁看着马倒下?”

德麟突然提高了嗓门,惊得墙角的老鼠“噌”地窜进了洞。

他知道王会计是按规矩办事,可父亲那点心思,他比谁都清楚,马是农忙的命根子,耽误了春耕,全队都得喝西北风。

“该咋扣咋扣吧。”德麟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骨头缝里都透着累。

他从怀里掏出个纸包放在桌上,里面是晒干的马齿苋,叶片皱巴巴的,带着阳光的味道:“这是秀云在田埂上挖的,回去熬水喝,治你夜里总咳嗽的毛病。”

王会计捏起一片马齿苋,放在鼻尖闻了闻,没再多说什么。

只是在三爷的工分簿上,用红笔仔细地划下一排红叉叉。每划一下,算盘珠子就跟着响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窗外的蛙鸣更密了,远处的垦荒地上,几盏马灯像萤火虫似的在黑暗中移动。

那是社员们在抢种晚稻。台田改碱的地得赶在月底之前把秧插上,不然错过了节气,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德麟看了看窗外,站起身:“我去地里看看,你也早点歇着。”

王会计点点头,看着德麟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拿起那包马齿苋,轻轻放进了抽屉。

油灯的光落在账本上,三爷的名字旁边,红叉叉像一串沉甸甸的符号,压得人心里发沉。

后半夜的风带着些凉意,吹散了白天的燥热。

德麟沿着田埂往前走,马灯的光晕里,能看见社员们弯腰插秧的身影。泥水没过他们的小腿,裤腿早就湿透,贴在身上,可没人叫苦,只有偶尔传来的咳嗽声和低语声。

“夏书记来了。”有人认出了他,直起腰打招呼,脸上沾着泥,笑容却亮堂。

德麟走过去,接过社员手里的秧苗,弯腰插进泥里:“大家轮换着歇会儿,别累垮了身子。”

“不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笑着说,“想到秋天能吃上咱自己种的大米,浑身都有劲!”

德麟心里一暖。是啊,为了这点念想,再累也值。

他想起去年冬天去大寨,看到人家在盐碱地里种出高产田时的震撼,回来后就铁了心要在夏家大队推广台田改碱法。

社员们起初不相信,觉得祖祖辈辈的盐碱地长不出好庄稼,是父亲带头第一个刨下第一镐土,才让大家动了心。

现在,这片土地终于要迎来新生了。

天快亮时,晨曦像碎金似的穿透乌云,洒在辽河上。

德麟蹲在大堤上,望着远处的地平线,那里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声音,越来越近。

是盘山国营农场新到的插秧机,听说能顶十个壮劳力。

几个社员已经在田里忙活起来,弯腰插着稻秧,水珠从草帽边缘滴落,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彩虹,转瞬即逝。

他远远看见夏张氏拎着包袱走过来,她的裤脚沾着泥点,走路时右腿微微跛着。

大概是担心三爷的腿,整宿没睡好。

德麟迎上去,想接过包袱,夏张氏却躲开了:“不沉,就是给你带的早饭。”

她在田头放下包袱,解开系带,里面是用新鲜苇子叶包着的窝头,还带着温热,苇叶的清香混着玉米面的香味飘了出来。

旁边还有个瓦罐,打开盖子,里面是清汤,汤面上漂着几缕葱花,是家院子里仅有的那几拢葱的香味。

“德麟,快趁热吃。”夏张氏擦了擦额角的汗,从兜里掏出张纸,纸边都磨毛了,上面是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这是你爹让我给你的,他说台田改碱的法子,得在排水渠里再铺层秸秆,这样能防盐碱反渗,他夜里想起来的,非让桂珍特意跑回来,让我记下来给你。”

德麟接过纸条,指尖触到纸页上的褶皱,那是父亲躺在床上,忍着疼一笔一划写的。

他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咬了口窝头。玉米面有点粗,带着淡淡的咸味。那是母亲和面时不小心多放了盐,可混着苇叶的清香和葱花的清甜,在舌尖化开,竟有了种说不出的滋味。

日头渐渐升高,辽河的水被晒得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地的碎钻。

德麟卷着裤腿走进稻田,冰凉的泥水漫过脚踝,瞬间驱散了些许疲惫。

他弯腰扶正一株被风吹歪的秧苗,忽然看见水下有几只小螃蟹,背着青灰色的壳,笨拙地横着走,搅起细小的泥花。

远处,童秀云正提着水桶给社员们送水,她的身影在阳光下微微晃动,额头上的汗珠亮晶晶的。

走到田埂边,她给每个社员递过粗瓷碗,笑着说:“慢点喝,凉好的绿豆水,解解渴。”

阳光落在她脸上,把她的轮廓镀上一层金边,像一尊坚韧的石像,立在这片她深爱着的土地上。

高音喇叭又响了起来,这次播的是辽河油田发现新油层的喜讯,激昂的声音里满是希望。

德麟直起身,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稻田,秧苗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片绿色的海洋。

远处的拖拉机还在突突地响,社员们的笑声、水声、风声混在一起,在辽河两岸回荡。

这个夏天,热浪像熔炉似的裹着大地,可希望也在这熔炉里悄悄生长。

有人在泥泞中跌倒,比如摔伤腿的父亲;有人在汗水中站起,比如弯腰插秧的社员;而那些被阳光晒得发亮的日子,那些浸在泥水里的脚印,那些深夜马灯的光晕,终将在秋天酿成最饱满的稻穗。

德麟仿佛已经看到,秋风拂过稻田,沉甸甸的稻穗在风中轻轻摇曳,金黄金黄的,像一片流动的星河。

它们会在田埂上、在打谷场上、在社员们的笑容里,诉说着这片土地上的故事。关于跌倒与站起,关于辛劳与收获,关于那些在熔炉般的岁月里,永不熄灭的生机与坚韧。

而辽河的水,会带着这些故事,一直流淌下去,流过这个夏天,流过无数个春秋,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