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惊蛰(1 / 2)

新建的大队部腾空后,成了知青们的青年点儿。而原先的队部则重新搬回了曾经的老房子办公。

德麟也从队部的耳房搬出来,终于可以回家了。

搬家那天,阳光正好。德麟卷起袖子,和会计王德仁一起收拾东西。

墙上挂着的“先进生产大队”锦旗被小心翼翼地摘下来,卷好。

那张画满了各种标记、记录着夏家大队每一块土地走向的大地图,也从墙上取下。

桌上那架陪伴他度过无数个算账夜晚的老算盘,珠子被摩挲得油亮温润,也被仔细收进木盒。

墙角堆着去年公社颁发的“劳动模范”集体奖状,边框有些磨损了。

屋子里的每一寸空气、每一件物品,都浸透了德麟的汗水和心血。

这里记录着夏家村改制到,夏家生产大队一路的每一个脚印。

王德仁一边帮他把一摞旧报纸捆扎好,一边忍不住唠叨:“队长,这屋你住了多少年了吧?真舍得搬?”他指着墙角那铺熟悉的土炕,“这炕头,你夜里看文件,熬得眼都红了……”

德麟笑了笑,把卷好的锦旗塞进一个麻袋里,动作没有半分迟疑:“有啥舍不得?知青们住得舒心、暖和,能安心在咱这儿扎根,比啥都强。”

他环顾着奋斗了日日夜夜的屋子,目光里有留恋,但更多的是释然和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东西不多,很快搬完了。德麟扛着铺盖卷,提着那个装着他个人物品的网兜,回到了夏三爷家。

院子里的那棵老榆树,枝条上不知何时已悄然鼓起了密密麻麻、嫩绿的花苞,在午后的阳光下蕴藏着勃勃生机。

灶房里传来熟悉的烟火气,夏张氏佝偻着腰,正往灶膛里添柴火,锅里咕嘟着,米粥的香气飘散出来。

“娘!”德麟喊了声。

“德麟,回来啦?饭快好了,给你熬了稠稠的高粱米粥!”

夏张氏头也不抬地招呼着,声音里是掩不住的踏实和欢喜。

童秀云听见动静,从西屋迎出来,脸上带着惊喜:“早该搬回来了!这西屋我都拾掇干净了,炕席是新换的苇子秆的,褥子也晒得暄腾腾的。家里人多,热闹!”她接过德麟手里的网兜。

德麟走进收拾一新的西屋。

炕上果然铺着洁净的炕席,散发着阳光晒过的干爽气息。

他坐到炕沿上,目光穿过敞开的木格窗棂。院子里,老榆树的花苞在微风里轻轻点头。

更远处,大队部的方向,隐隐传来社员们帮着打扫、抬家具的吆喝声,还有女人们清朗的说笑声。

那声音,像春风,拂过刚刚返青的稻田,充满了活力与希望。

几天后,一辆沾满黄泥的解放牌卡车,在午后灼热的阳光下,喘着粗气驶进了夏家大队的村口。

车斗里,站着五个风尘仆仆、带着新奇与忐忑张望的年轻人,三男两女。男知青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衫,女知青都穿着碎花裙子,脚上是刷得发白的球鞋和塑料凉鞋,身边堆着印有“上海”、“北京”字样的帆布旅行袋和捆扎整齐的网兜脸盆。

德麟早已领着大队干部和一群热情的社员等在了收拾一新的队部门口。

他迎上去,帮一个白白净净的看起来有些文弱的女知青,提下沉重的柳条箱子。

“一路辛苦!到家了!”德麟的声音洪亮而温暖,带着主人翁的质朴热情。

他引着五个还有些拘谨的年轻人走进院子,指着院墙根下新翻整出来的一小片黑油油的土地,“喏,这块地,归你们了!想种点啥瓜啊菜啊的,都行!种子队里给。缺啥工具,少啥家什,随时找我!”

那个白皙的女知青,刚才在车上还因为颠簸和离愁悄悄抹过眼泪,此刻望着眼前干净整齐的砖瓦房,看着院角那片充满生机的菜地,再听着德麟这实实在在、暖人心窝的话,眼圈又红了,脸上还带着笑。

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还有些哽咽:“谢谢您!谢谢大家!”

“我叫高玲,这是张红,”她拉过另一个戴眼镜的女知青。

“我叫杨友来,他叫王玉龙。”矮矮瘦瘦的男知青拉过一个高个子的男知青介绍着。

“他是李卫东。”高玲推过来一个有些微胖,穿着黑皮鞋的男知青。

“谢谢大家,我们都是沈阳来的知青。”高玲高声说。

德麟摆摆手,脸上是庄稼人淳厚的笑容:“谢啥!往后就是一家人!”

他的目光掠过这五张年轻、充满书卷气、此刻又焕发着新奇与干劲的脸庞,像看着几株刚移栽到这片土地上的新苗。

恍惚间,二弟德昇带着大红花、三弟德兴穿着海魂衫、在卡车上回头张望的脸,与眼前这些年轻的面孔重叠在一起。

风里带着暖意,轻柔地穿过院子,捎来老槐树初绽花苞的清冽香气,那香气淡淡的,却异常执着,飘得很远很远。

德麟深深吸了一口这混合着泥土、青草和花香的空气,一股踏实而充满力量的热流在胸中涌动。

他知道,这大辽河边的日子,就像这脚下刚刚翻过的、孕育着无限生机的土地。也像那枝头蓄势待放的槐花苞,正迎着时代的春风,一步一个脚印,朝着越来越有奔头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惊蛰前一天,天还没亮透,桂珍就起来了。

窗外的星星还没褪尽,她借着灶膛里的火光收拾东西,动作轻轻的,怕惊醒孩子。

她找出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包袱,把孩子的小棉被裹了又裹,里头塞了件红利的小棉袄,棉袄前襟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虎头,耳朵绣成了圆疙瘩,眼睛是两颗黑布扣。

这是她熬了三个通宵绣的,针扎破了手指好几次,血珠滴在布上,她就用白线绣朵小花盖住。

扁担早就备好了,两头用粗麻绳捆着东西:一边是半袋玉米糁,是她偷偷攒下的口粮;一边是个陶罐,里面装着腌咸菜,萝卜条切得细细的,撒了花椒面,罐口用猪尿脬扎得严严实实,半点气味都漏不出来。

她把包袱斜挎在胸前,轻轻抱起熟睡的红利,背在背上,用包袱皮儿扎紧。

做完这些,她挑着扁担出了门。

王家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冷风呼地灌进来。

厢房里传来男人的咒骂:“带个赔钱货滚,有本事就别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