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救赎(1 / 2)

正月的风裹着碎雪,刮在人脸上像小刀子。德麟攥着驴缰绳的手冻得发红,指节捏得发白。

驴车轱辘碾过结了薄冰的土路,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混着驴蹄子踏雪的“嗒嗒”声,在空旷的野地里格外清越。

“还有多久到城里?”童秀云把裹着的红布头巾又紧了紧,露出的眼睛亮得像浸在水里的黑琉璃。

刚从娘家省亲回来,她的脸上还带着娘家灶膛里煨出的暖意,此刻却被这野地里的寒风刮得鼻尖发红。

德麟侧头看她,嘴角弯了弯。看着媳妇这副鲜活模样,心里总像揣了个暖炉。“快了,抄近道穿过大辽河滩地,再拐过那片柳树林就到。”

他顿了顿,勒了勒缰绳,驴车慢下来些,“这天儿冷,我特意绕了段路,带你看看大辽河,这时候的河,跟春夏不一样。”

秀云眼睛更亮了。她自小在童家窝棚长大,见过的水无非是村口那条窄窄的小河沟,最远也就是一统河。大辽河只在德麟的故事里听过。

“真的?”她往前凑了凑,棉裤蹭过车板上的草垫,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我听说冬天的大辽河能跑马?”

“那是冻透了的时候,”德麟笑,“现在还不成,河心水流急,冻不住。岸边倒结了冰碴子,看着排场。”

驴车拐过一道土坡,眼前豁然开朗。大辽河像条墨色的绸带,在旷野里蜿蜒铺开。

靠近岸边的河水结了层厚厚的冰,被风刮得簌簌响,冰碴子撞在一块儿,碎成更小的片儿。

河中央的水却依旧流动着,泛着暗沉沉的光。水汽蒸腾起来,遇着冷风寒气,在半空凝成薄薄的白雾,贴着水面慢悠悠地飘。

“果然好看。”秀云扒着车窗户往外瞧,睫毛上沾了点雪沫子,“比那条一统河壮观多了。”

德麟刚要接话,秀云忽然“呀”了一声,直起身子往河岸那边指:“德麟,你看!那是不是个人?”

德麟顺着她指的方向望过去。

离河岸不远的老榆树下,缩着个黑糊糊的影子。

风把那影子的头发吹得乱蓬蓬的,看着像个女人,正背对着他们,肩膀一抽一抽的,隐约有呜咽声,顺着风飘过来。

“许是过路的,冻着了。”德麟勒了勒驴,想接着走。

这年月,谁家里没点难心事,管不过来的。

“不行。”秀云却急了,伸手拍了拍德麟的胳膊,“你看她那样子,孤零零的,天这么冷,别是出啥事儿。咱过去瞧瞧。”

“秀云,”德麟劝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咱不认得……”

“认得不认得,那也是条人命啊。”秀云瞪了他一眼,语气又急又脆,“你看她蹲在河边哭,万一想不开呢?咱见着了,能不管?”

秀云这性子,德麟是知道的。心软,热肠,眼里容不得旁人受难。天不怕地不怕的,认定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叹口气,调转驴头:“行,听你的。”

“慢点儿赶,别吓着人。”秀云嘱咐。

驴车“嗒嗒”地往河岸挪。越走近,那呜咽声越清晰,不是嚎啕大哭,是憋着气的抽噎,像被人捂住了嘴,哭不出声,只能从喉咙里挤出细碎的、绝望的气音。

秀云的心揪紧了,掀开车帘一角,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影子。

离着还有几步远,德麟把驴车停住,刚要开口问话,那女人忽然动了。

她慢慢抬起头,转过来半个脸。风把她额前的乱发吹开,露出一张煞白的脸,颧骨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破了皮,结着暗红的血痂。

“是……桂珍二姐?”德麟愣了一下,低低地叫出声。

德麟看清了。那女人不是别人,是夏二爷的二闺女,夏桂珍。

夏桂珍也认出了他们,本能的往后躲,想藏在树后去。

可她的眼里的泪“唰”地涌得更凶了,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可喉咙像被堵住,只发出“呜呜”的声儿。

她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旧棉袄,棉花都板结了,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絮。

寒风往她领口里钻,她却像没知觉似的,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德麟和秀云,眼神空落落的,像丢了魂。

“二姐,你这是咋了?”德麟跳下车,踩着薄雪快步走到桂珍跟前,蹲下身扶住她的胳膊,“天这么冷,你在这儿哭啥?家里出事了?”

桂珍被德麟一碰,像是突然回过神,眼泪掉得更凶,肩膀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德麟,我,我没法活了……”

“啥叫没法活了?”秀云跟在德麟的身后,冲过来,搂着桂珍,皱紧眉,往她脸上瞅,指着那片青紫,“这伤是咋弄的?是不是有人打你了?”

桂珍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德麟站在旁边看着,眉头拧成个疙瘩。

夏桂珍的丈夫他认得,是盘山县城里开杂货铺的王老三,平日里看着倒还行,就是嗜酒,一喝多了就不是他了。

早有传言,说王老三打媳妇打得厉害,只是桂珍性子闷,从不跟人说,旁人也不好多问。

“先别在这儿冻着。”德麟开口,声音沉缓,“有啥事儿,上驴车说去。先回铺子,暖和暖和再说。”

桂珍还是不动,眼神直愣愣地瞟向身后的大辽河。

河中央的水泛着冷光,像是张着嘴的巨兽,等着吞噬什么。

秀云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攥紧桂珍的手:“二姐,你可别想不开!那河水多冷啊,有啥坎儿过不去?跟我们走,到了铺子,咱慢慢说!”

一提这河,桂珍的眼泪忽然停了,眼神里透出股死灰般的绝望:“过不去了……真过不去了……我回不了娘家,也回不了婆家……除了这条河,我没地方去了……”

“咋回不了娘家?”秀云急道,“二爹不是在城里吗?你回去,他还能不管你?”

桂珍苦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我爹?他眼里只有德胜。我回去,他不骂我给家里添堵就不错了……”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哽咽。

夏二爷这辈子,就认一个理:得有个儿子传宗接代。

早年娶了大房,也就是桂珍的亲娘,生了桂芬和桂珍两个闺女。大房身子弱,生下桂珍没两年就去了。

夏二爷不甘心,又娶了二房,隔年就生了儿子德胜。自那以后,家里的重心全在德胜身上。

二房是个厉害角色,跟着夏二爷走南闯北做生意,把德胜教得也机灵。

可一年秋天,夏二爷一个人带着德胜回了夏家村,二房却没回来。

没人知道二房去了哪儿。有人问起,夏二爷就红着眼骂人,拿起板凳就要砸,那凶样,像是要吃人。

久而久之,谁也不敢再提。

直到后来,夏二爷又娶了沈阳城里的做蒜苗印子生意家的闺女,新夫人留过洋,模样俊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