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坯火(2 / 2)

“你看你,”三爷直起身,拍了拍棉袄上的灰,“摔着了吧?”

秃河“嘿嘿”笑起来,从草垛上滚下来,抓起块湿泥就往三爷身上扔:“三叔,你耍赖!”

泥块擦着三爷的耳朵飞过去,砸在苇席上,洇出个黑印子。周围的工人都起哄:“秃河加油!把三爷撂倒!”

德昇在坯垛后头攥紧了拳头。他看见秃河又抓起一大块泥,这回落得更准,正砸在三爷的后背上。棉袄立刻湿了一大片,寒气顺着布缝往里钻。

“爹!”德昇喊了一声,就要冲出去。

夏三爷回头瞪了他一眼:“别过来。”他转回身,抄起模子往泥堆里按,“秃河,咱来比赛扣坯子,谁扣得又快又方,明天我请他吃饼子。”

秃河一听有饼子吃,眼睛亮起来:“好!”他抓起坯刀就往模子里填泥,动作倒是快,就是填得不均,扣出来的土坯歪歪扭扭。

夏三爷的动作不快,却稳当。他先把麦秸和泥拌匀,掌心按在模子上,用坯刀刮去多余的泥,再轻轻一磕,块方方正正的土坯就落在地上,棱角分明。

“看清楚了?”他慢悠悠地说,“土坯要像人一样,站得直,才经得住风雨。”

秃河学着他的样子,可手不听使唤,要么把泥填少了,要么刮得太狠,扣出来的土坯不是缺个角就是扁塌塌的。

“三叔,你这咋整的?”他蹲在地上,看着三爷扣出的土坯排成队,像小城墙似的。

“我年轻时候,跟着北大庙的老和尚种过菜。”夏三爷放下坯刀,往手心里啐了口唾沫,“干啥都得有章法,急不得。”

正说着,秃河突然从背后扑上来,这回是想把三爷抱起来扔泥堆里。他力气是真不小,胳膊一使劲,竟把三爷抱离了地面。周围的工人“嗷”地叫起来,拍着手喊:“秃河赢了!”

德昇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

可就在秃河要往泥堆里甩的瞬间,夏三爷肩膀猛地往下一沉,同时身子往左边一拧。

秃河只觉得怀里的人突然变轻了,像抓着团棉花,手一松,三爷顺着他的胳膊滑下来,脚在地上一绊,秃河自己反倒往前扑去,“噗通”摔进泥堆里,整个人都成了泥猴。

“这叫‘顺水推舟’。”夏三爷伸手把他拉起来。

秃河抹了把脸上的泥,突然“哇”地哭了。

夏三爷愣了愣,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中午没舍得吃的窝头,硬邦邦的。“拿着。”他把窝头塞给秃河。

秃河接过来,啃了一大口,眼泪还挂在脸上,嘴里却“呜呜”地笑起来:“三叔,你真好。”

傍晚收工时,天已经擦黑了。北风更紧,刮在脸上像刀子割。工人们排着队领糊糊,玉米面糊里掺了点白菜帮子,热气腾腾的。秃河端着碗,凑到德昇身边,把碗里的白菜都拨给他:“给你吃。”

德昇没接,他看见秃河的手背上裂着好几道血口子,沾着泥,看着挺吓人。

“拿着吧。”夏三爷走过来,把自己碗里的糊糊往德昇碗里倒了一半,“秃河是好意。”

休息的时候,爷儿俩挤在通铺的角落里。德昇问:“爹,秃河为啥总找你闹?”

“他心里干净,想跟人亲近,就是不知道咋表达。”阳光映着夏三爷脸上的皱纹,“他娘死得早,爹跟着队伍走了,没人教他规矩。”

“那他工钱为啥比我多?”德昇还是有点不服气。

夏三爷沉默了会儿,指着棚外:“你看那些土坯子,有的干得快,有的干得慢,可最终都是要砌进墙里的。”他叹了口气,“人也一样,有的聪明,有的憨,可只要肯干,就都有用处。”

德昇没说话,他听见秃河在隔壁铺位打呼噜,声音又响又匀。

往后的日子,秃河还是总找夏三爷“比划”,但从没往德昇身上动过手。

有时候德昇扣坯子累了,秃河会默默帮他把坯模子刷干净;德昇的棉袄被风吹开了,秃河会笨手笨脚地帮他系上带子。

晚上收工,夏三爷把德昇叫到一边,解开自己的棉袍,这棉袍是他年轻时做的,里子都磨破了,但棉花还算厚实。“把这个给秃河送去。”

“爹,那你穿啥?”德昇急了,爹就这一件棉袍。

“我有羊皮坎肩。”夏三爷从包袱里翻出件坎肩,是用旧羊皮缝的,毛都快掉光了。

德昇抱着棉袍找到秃河时,他正蹲在灶坑口烤火,冻得直哆嗦。“给你。”德昇把棉袍往他怀里一塞。

秃河愣了愣,摸着棉袍上的补丁:“这是三叔的,”

“我爹让给你的。”德昇别过脸,“穿上吧,冻死了没人跟我爹比划了。”

秃河把棉袍往身上套:“有点儿小,”秃河露出两排白牙:“暖和......真暖和......”

开春的时候,北大窑开始砌墙了。土坯子一块块砌进墙里,方方正正的,透着股扎实劲儿。

王大善人站在工地上,指着那堵墙说:“这墙结实,经得住风雨。”

韩庆年也来了,穿着新军装,胸前挂着枚像章。“三舅,你看!\"他指着远处,“大马路也快修通了,以后物资运进来方便了,这车来车往会越来越热闹。”

夏三爷望着那堵正在长高的墙,墙根下堆着刚运过来的土坯,还是他和德昇、秃河他们大家一起扣的,在春光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想起韩庆年那天说的话。“共产党是给咱穷人打天下的”,现在他信了。这天下不是金銮殿,是老百姓手里的土坯,是能挡风遮雨的房子,是孩子嘴里的糖,是傻小子脸上的笑。

德昇拽了拽他的衣角,指着不远处:“爹,你看秃河!”

秃河正扛着根木梁往房顶上送,脚步还是有点顺拐,可腰杆挺得笔直。他还穿着三爷的那件棉袍,在风里晃晃悠悠,像朵开在春天里的花。

“是有点儿小了,回头让你娘再给他做一件。”夏三爷看着秃河,笑了。

冻土早已化了,泥土的腥气里混着青草的味道,是新生的味道。

夏三爷知道,这县城会越来越像样,日子也会越来越像样,就像他们扣的那些土坯,稳稳当当,踏踏实实,朝着天亮的地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