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红妆(2 / 2)

夏三爷早就给童家准备好了一坛老酒和一只新杀的肥猪,做“离娘肉”。宴请这些亲戚朋友和界比邻右。这叫响棚儿。

德麟刚跳下车,冻得有些麻木的脚还没站稳,就见堂屋那扇旧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德麟迈步进屋,朝着西墙上的老佛父叩了头。又出来进了东厢房,他们要在这里过一夜。

翌日,是腊月十八,娶亲的正日子。

童秀云踩着地上铺开的崭新红布走了出来,脚步轻盈。

她头上顶着大红的盖头,盖头边缘垂着流苏,绣着的金线凤凰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

德麟的目光一下子被那双小巧的脚吸引住了。绣鞋是石榴红的缎面,簇新光亮,鞋尖上缀着一串细小的珍珠穗子,走一步,那珍珠穗子就颤巍巍地晃动一下,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

这是满族姑娘出阁的讲究,在周遭清一色的汉人媳妇堆里,显得格外扎眼,也带着一种异样的、令人心头发紧的美。

“接新娘子上轿喽!”童家二叔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蓝布棉袍,胸前别着一朵皱巴巴的红纸花,拖着长腔,用尽力气吆喝了一声。

花轿是在马车上扎成的,先固定好四框,然后用红绫子围上,上面也用红绫拉成翅膀状的轿顶,轿门有红绫档帘。在轿顶上是有木刻的“麒麟送子”。轿的两侧装着透明的镜子。

话音刚落,四个穿着半旧旗装的姑娘,像是从人群里突然冒出来似的,笑着跳到马车前,手里还紧紧攥着几根红绸带,拦住了去路。

德麟正对着闹闹哄哄的人群发愣,后腰猛地被三爷捅了一下:“傻站着干啥?撒喜钱!”

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从怀里掏出那个沉甸甸的红布袋,也顾不上看,手臂一扬就往空中撒去。姑娘们尖叫着笑着弯腰去抢,原本有些凝滞的队伍里顿时爆发出银铃似的笑声。

童秀云的额娘把她的洗脸水,泼在花轿停放过的地方,像她不忍离家的眼泪。

红盖头严密地遮挡着视线,童秀云的世界只剩下眼前一小片晃动的暗红。

她只能靠耳朵去捕捉这喧闹中的一切。马车每一次颠簸,怀里那个冰凉坚硬的苹果就重重硌一下心口。这是额娘天没亮就塞给她的“平安果”,说要一路紧紧揣进洞房才吉利。

她听见外面夏三爷跟人打招呼的声音,粗犷而带着点刻意的热络;听见寒风猛烈吹过车篷缝隙发出的呜咽,像野鬼的哭嚎。

忽然间,昨夜额娘偷偷抹着泪,在她耳边哽咽着说的话,无比清晰地浮上心头:“丫头,到了夏家,万事忍着些,低头过日子。咱旗人,如今不比从前了,就是矮人一截。”那温热苦涩的泪水,仿佛此刻又滴落在她的手背上。

“插车——吉时到——!”童二叔拖得更长的吆喝声如同号角,惊飞了旁边枯树枝头缩着脖子的灰喜鹊。

按照满族的老礼数,接亲车和送亲车必须在半路相遇,新娘换轿。

童秀云被人小心地扶着下车时,盖头边缘被风掀起一条小小的缝隙,漏进一线刺眼的白光。

就在这瞬间,她瞥见对面那个穿着崭新棉袍的年轻人,裤腿上赫然沾着几个新鲜的泥点子,像是刚才下车时在雪泥里不小心蹭的。

一种莫名的局促感攫住了她。胸腔里那颗心,跳得又急又乱,像揣了只没头没脑乱撞的兔子。

两人擦肩而过的刹那,一股淡淡的、极其熟悉的桂花油香气,混合着马车里浓重的豆饼饲料味,奇异地钻进她的鼻腔。

盖头被风掀起更大的缝隙,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她瞥见他耳后有一颗小小的、深褐色的痣,像一粒凝固的、没褪干净的朱砂。她的心猛地一跳,脚步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夏二爷家的院子早已被扫出一块空地,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帆布棚子,勉强遮挡风雪。

洞房里的布置透着一股不伦不类的古怪:西面墙上并排挂着褪了色的关公像和一张崭新的新中国领导人画像;童家陪嫁来的雕花老炕柜,紧挨着一个掉了大片漆皮的铁皮暖壶;贴着大红双喜字的墙壁上方,一个简陋的木镜框里,端端正正镶着土改时分得的那张薄薄的地契,上面盖着鲜红的印章。

德麟握着红绸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

红绸那头,他的新娘子正由娶亲婆小心搀扶着,行那繁琐的“抱宝瓶”礼。

一只青花瓷瓶,里面装着沉甸甸的五谷杂粮,必须由新娘子一路稳稳当当地抱进洞房,取个五谷丰登的好彩头。

童秀云纤细的胳膊微微发着颤,瓶底偶尔轻轻磕碰到她的衣襟,发出细碎而清晰的碰撞声,在这突然安静下来的喜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德麟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落到了那双石榴红的绣鞋和晃动的珍珠穗子上。

“一拜天地——!”大知宾是镇上那位有点迂腐的教书先生,此刻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童秀云深深地弯下腰去,盖头里缀着的小铜钱哗啦啦一阵细响。

她听见人群里有人用不高不低的声音说:“瞧瞧那陪嫁的被面,啧啧,真家伙,锦缎的!旗人底子就是不一样,讲究!”

另一个声音赶紧接上,带着点刻意的响亮和圆滑:“嗐!如今是新社会了,满汉早是一家亲!叫‘民族大家庭’!这话可不能乱说,让人听见了不好!”那声音像油,浮在表面。

宴席就摆在帆布棚子下的院子里。八仙桌是从左邻右舍凑来的,高矮不一,有红漆斑驳的,有原木本色的,还有一张缺了个角,用生锈的铁皮勉强钉着。条凳更是长短不齐,有人干脆就站着,端着碗喝酒。

几口大铁锅架在临时垒起的土灶上,锅里的猪肉炖粉条咕嘟咕嘟翻滚着,厚厚一层油花浮在浑浊的汤面上,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在凛冽的空气里飘出老远。

新媳妇挨桌敬酒时,德麟总是抢着替她挡下那些粗瓷碗里晃荡的、辛辣刺鼻的烧刀子。

到了德兴、德芳那帮半大孩子凑成的一桌,几个愣头青借着酒劲起哄:“新嫂子得自己喝!这才够意思!”

童秀云的脸瞬间红得像要滴血,攥着酒碗的手指关节用力得发白,整个人直往德麟宽阔的背后躲,恨不得缩成一团。

秀娥挡在童秀云的身前,眼泪在眼圈里转,“不许你们欺负我的新嫂子……”

大家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又是一阵哄笑

秀云看着秀娥鬓角渗出的细密汗珠,在棚子下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光,心里一阵感动。

德麟看着秀云那窘迫无助的样子,心里忽然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吓唬他们,“再敢起哄,一个一个收拾你们。”

童秀云有人护着,心里像揣进了一块刚出锅的热乎糖糕,甜丝丝的暖意弥漫开,又带着点说不清的、令人微微发颤的酥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