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红妆(1 / 2)

夏三爷那件蓝粗布褂子,在凛冽的寒风里挺括得如同新浆洗过的靛蓝布,边缘刮擦着空气,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踩着薄雪迈进夏二爷位于盘山县城的蒜苗印子铺,檐角悬垂的冰棱正往下滴着融水,在铺门口的青石板上洇出一个个小而深的深色圆点。

“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在二爷指间翻飞如蝶,沉闷的撞击声在宽敞的店铺里回荡。

夏二爷的半个身子几乎趴伏在褪色的榆木柜台上,鼻梁上架着副断了腿的铜框眼镜,用细麻绳勉强缠着挂在耳朵上,镜片后面那双眼睛眯缝着,死死盯着油污的账本。

听见门响,他眼皮都没抬,只是把最后一颗沉重的算珠“啪”地一声归了位,这才清了清嗓子,声音像被风干的咸菜:“老三?这大雪咆天的,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了?”

他抬起头,那副断腿眼镜往下滑了一截,露出深邃而精明的眼睛。

夏三爷往柜台前凑了凑,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樟脑丸和陈年煤油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二哥,”他声音低沉,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德麟这孩子,眼瞅着就二十了,总不能老这么晃着,亲事……得提提了。”

夏二爷慢吞吞地摘下眼镜,从柜台下摸索出一块边缘磨损的细绒布手绢,用力地擦拭着镜片上凝结的哈气。

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声:“德麟过继给我,也有几年了。按理说,我这当二爹的该操心。可你瞅瞅这铺子……”

他朝着货架那边努了努嘴。几筐灰扑扑的蒜苗印子落着厚厚的灰尘,蔫蔫地堆在角落;油罐里的豆油只剩下浅浅一个底儿,在罐底映出一点微光;明面上堆着几匹颜色扎眼的洋布,像突兀的疮疤。

“上月咬牙进的这点儿洋布,全压着本钱呢!昨天西头老王家,还来赊走了两斤盐巴……这日子紧巴得,耗子进来都得含着泪走,实在匀不出那份闲钱操办啊。”

三爷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对这个答案毫不意外。

他沉默地从怀里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旱烟荷包,手指灵活地卷了一支粗壮的烟卷递过去:“钱的事,二哥先别愁。我给德麟瞅了个姑娘,”

他划着火柴,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他眼角深刻的皱纹,也映出他眼底一丝复杂难辨的光,“童家窝棚的,童秀云。”

“童家?”夏二爷的眼睛倏地亮了起来,像黑暗中点燃的炭火。

他接过烟卷,在粗粝的手指间转了个圈,凑近三爷的火柴点着,“童老疙瘩家的?那不是满族吗?满族人事儿多!”

“虽是满族,可跟德麟他亲娘的娘家,就隔两条垄,知根知底儿。那丫头我见过,针线活儿利索,灶上灶下都拿得出,地里活也能搭把手,是个会过日子的实在姑娘。”

夏二爷深吸一口,辛辣的烟味弥漫开来,“他家……开口要多少彩礼?”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童家说了,”烟雾模糊了三爷脸上的表情,“都是界比邻右的住了这么多年了,就实实在在的,不兴那些虚头巴脑的礼数。三床厚实新棉被,两身压箱底的好衣裳,再凑点像样的布料和几件拿得出手的首饰,也就齐活儿了。人家图的是个安稳人儿。”

夏二爷的手指在落满灰尘的柜面上敲打着无形的节奏,那节奏渐渐缓慢下来。他忽然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像是从肺腑深处挤压出来的:“唉,若是德胜那孩子还在……”

话刚溜出口,他猛地刹住,浑浊的眼珠飞快地瞥向三弟。

果然,夏三爷的耳根瞬间,像被烙铁烫过一样,通红一片。

德胜是夏二爷的亲儿子。几年前,他跟着表舅冯大瘸子去西塘割苇子,这事原是三爷应下的,可谁知德胜竟死在了那里。到了下葬时,三爷不得已把自己的大儿子德麟过继给了夏二爷。

从此,这事成了扎在夏三爷心口的一根毒刺,拔不出也咽不下。

“二哥!”夏三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被戳破伤疤的痛楚和厉色,“别说了!”

他喉结滚动,声音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请媒人、过彩礼、接亲摆酒,这些钱……我来出!”

三爷说出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这……这怎么好意思让你破费……”夏二爷嘴上连连客气,眼角的皱纹却像被风吹开的涟漪,堆起掩饰不住的笑意,那点精明的光,在浑浊的眼珠里闪烁着。

“不过呢,”夏二爷话锋一转,算盘珠子在他手下又清脆地拨响了两声,“宴席得在我这儿办!德麟如今是我名下的儿子,得让街坊四邻都看看,咱夏家虽不比从前,可该有的体面,一样儿不少!”

他顿了顿,算珠又响,“到时候租借桌椅板凳,锅碗瓢盆的,对了,还得请些相熟的来帮衬帮衬,收的份子钱嘛,就贴补这些个的成本开销,你看咋样?”

夏三爷心里那点儿苦涩,像泡发的黄豆,瞬间膨胀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撑破胸膛。

可德麟那张憨厚、总是带着点儿茫然笑意的脸在眼前一闪而过。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种认命的疲惫:“行。只要孩子能顺顺当当成个家,咋着都行。”

吉日定在了腊月十八。

腊月十七,天还没亮透,细密的雪粒子沙沙地敲打着窗户纸,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白。

德麟穿着簇新的藏青棉袍,外面罩着件半旧不新的黑羊皮袄,头上带着瓜皮棉帽子,站在院子里,等接亲的马车。他死死攥着那根象征喜气的缠着红绸的枣木马鞭,手心里的汗把红绸子洇出几块深色的印记。

德昇作为压轿的男孩子,紧紧跟在哥哥的身后。脚下的棉鞋底已经沾了一层硬邦邦的白霜,寒气从脚底板直往上钻。

“上车吧。”夏三爷赶着马车过来,带着风雪的寒气。他披着一件旧得毛色黯淡的貉子皮袄。

车上已经坐了两个穿红挂绿的接亲婆,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夫妻双全,儿女双全的土命全合人。

德麟扫了一眼,算上他和德昇,人数是单数。这是满族的老令。

马车在冰封的土路上前行,车篷上的雪粒子被风刮得沙沙作响,像无数细碎的爪子挠着车顶。

过了一统河,河面厚厚的冰层在车轮碾压下发出令人心悸的脆裂。

车辕头挂着的铜铃铛被朔风吹得叮叮当当的乱响,这单调急促的铃声,和远处隐隐约约、穿透风雪飘来的唢呐声搅在一起,搅得人心头发慌。

三爷忽然勒紧了缰绳,侧耳细听:“听,那边吹的是《将军令》,调子急得很!童家准是等急了!”

风雪中,那唢呐声确实带着一种焦灼的催促。

德麟心头一紧,掀开车帘一角。凛冽的风夹着雪粒子猛地灌进来,刺得他眼睛生疼。

透过迷蒙的风雪,他看见远处白茫茫的雪地里,四个穿着靛青棉袍的汉子,抬着一口沉甸甸的描金木箱,正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地走着。箱盖上那幅“龙凤呈祥”的喜庆漆画,被不断落下的雪打得模糊不清,倒像是蒙了层哀伤的白纱。

童家小小的篱笆院里,早已挤满了人,喧闹声压过了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