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催粮的保长,也不是零散的溃兵。是一队约摸二三十人的国军士兵,扛着擦得锃亮的“大八粒”,穿着相对整齐的黄绿色棉军装,打着规整的绑腿,迈着训练有素的步伐,踏着坑洼不平的土路穿过村子,直奔盘山县城。
队伍中间,簇拥着一个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那马膘肥体壮,毛色油亮,一看就是精心喂养的战马。
马背上的军官,约莫四十出头,身材魁梧,穿着笔挺的深灰色呢子军装,外面罩着同色呢子大衣,领章上缀着闪亮的少校领章,腰间牛皮武装带上挎着崭新的驳壳枪枪套,脚上的长筒马靴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戴着雪白的手套,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下颌微抬,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这个破败贫瘠的小村庄。在灰扑扑的土坯房和面黄肌瘦的民众映衬下,他这一身行头和气派,显得格格不入,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冷峻威严。
队伍缓慢地穿过长长的南大街,士兵们分散警戒,刺刀在初春稀薄的阳光下闪着寒光。
骑马的军官勒着马缰绳,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过街道两旁冷冷清清的铺面、泥泞的道路,最后落在了那个唯一还有点“生气”的地方——夏二爷的铺子。
柳条筐里那点嫩黄,在这片灰暗中格外扎眼。军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觉得有点意思,但更多的是漠然。
他正欲挥手示意队伍继续前进,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一般,猛地钉在了摊子后面敞开的堂屋。
夏二爷正弯腰从筐里拿起一把蒜苗,递给一个城里来的小贩,接过几张皱巴巴的钞票。他习惯性地抬头瞥了一眼这队耀武扬威的大兵,目光掠过那匹神骏的高头大马,最后落在了马背上军官的脸上。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被冻住了。
夏二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里的钞票和蒜苗“啪嗒”一声掉进了筐里。他像见了鬼似的,眼睛瞪得溜圆,嘴巴无意识地张开,露出焦黄的牙齿。
他死死地盯着那张脸,那张虽然被岁月雕刻出冷硬线条、被硝烟熏染了风霜,但眉宇间依稀可辨旧日轮廓的脸!
“是……是……”夏二爷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马背上的军官,显然也认出了他!
空气凝固了,只有寒风依旧呜咽着穿过巷子。
士兵们不明所以,持枪肃立。夏二爷兴奋的喊叫着,奔了过来。
“哥,贵生哥!”
来人正是夏张氏离家多年杳无音信的哥哥,张贵生。
“德麟,德麟!”夏二爷失声叫起来,“快来见过你大舅!”
德麟正在割蒜苗,听见夏二爷不是好声的叫嚷,吓得扔下镰刀,跑过来。
“老二,这是你的铺子吗?”张贵生跳下马,慢条斯理地踱进铺子。
“可不就是我的,混口饭吃。”夏二爷说着,迎过来,把德麟推到张贵生面前。
“大舅,”德麟不卑不亢地叫了一声。这个大舅让他感觉亲近不来,也许是他的排场,让他觉得有距离。看着他那身衣服虽然华丽,在德麟心目中却和庆年哥没法比。
他们没法比!德麟笃定。
“这是秀娥的孩子?”张贵生仔细打量着德麟。少年的背挺得笔直,眉宇间笼罩着英气。身上的夹袄打着补丁,却掩盖不了那硬朗的骨骼里散发出来的勃勃生气。
“是,是文明和秀娥的老大,叫德麟!”夏二爷很激动,腰身不自觉的弯了下去。
张贵生一挥手,一个副官跑过来,立正敬了个军礼。
“大部队原地休整,等我命令!警卫班跟着我!”
副官接到圣旨一般,带着军队跑步前进。
“带我去见你娘!”张贵生对德麟说。
“对,对,回家,不卖了,收铺子,回家!”夏二爷张张罗罗的关了铺门。挑了两筐蒜苗,装上了驴车。
一行人浩浩荡荡,向夏家村而去。
到了夏三爷家的院子,院门虚掩着,一个穿着臃肿的旧夹袄、头上包着块蓝布头巾的妇人,正倚着屋门框,呆呆地望着外面这队兵。
正是夏张氏。她在月子里没有养好,身子虚得厉害。德兴刚哄睡,抽空出来晒晒太阳,养养精气神。
院外一阵闹闹嚷嚷,吵得人心慌,夏张氏倚着门口,看见一大堆人,有赶车的,还有骑马的朝着自己家的而来。
她的眼神原本是空洞而麻木的,像蒙着一层厚厚的灰尘。当她的视线,无意间对上马背上那个军官锐利的目光时,那层灰尘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掀开了!
夏张氏的眼睛一点点、一点点地睁大,瞳孔深处像是投入了石子的死水潭,骤然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心动魄的光芒。
她枯槁的脸颊剧烈地抽搐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整个人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猛地一颤,随即双腿一软,顺着冰冷的门框就滑坐到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噗通”声。
张贵生那张原本如同石刻般冷硬的面孔,瞬间被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所覆盖,随即又涌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痛苦、愧疚、茫然、狂喜……交织翻滚。他似乎想看得更真切些,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盯着夏张氏的脸。仿佛要从那饱经风霜、刻满苦难的皱纹里,找回记忆中那个梳着乌黑大辫子、脸颊红扑扑的妹妹的影子。
“秀……秀娥?” 一个嘶哑的、带着剧烈颤抖的声音,艰难地从张贵生喉咙里挤出来,打破了死寂。
这声音不大,却像惊雷般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张秀娥?是你吗?秀娥?” 他喊出了那个在夏家村几乎已被遗忘的名字。
瘫坐在地上的夏张氏,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破旧风箱最后的喘息,充满了积压了十几年、几乎要将她灵魂撕裂的委屈和不敢置信:
“哥……哥……是……是你吗?贵生哥?” 最后一个字,带着泣血的哭腔。
这一声“哥”,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张贵生尘封的记忆闸门和汹涌的情感。
所有的疑虑、所有的隔阂,在这一声呼唤中土崩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