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重逢(1 / 2)

转年开春,冻土刚化出黏糊糊的黄泥,北大庙的菠菜地已经冒出了新芽儿。

三爷做事细致认真,菠菜种在放干了水的许愿池里,土质肥沃。下晌开始就用破苇絮罩上保暖,上午日头高照的时候,再敞开来晒太阳。这样精心侍弄的菠菜生发的早,长得旺。深绿的叶子带着露水,在正晌午时的太阳底下闪着光。爷俩儿蹲在地里薅草,指缝里塞满了泥土的清香。

“这头茬菠菜最养人,给你媳妇和德兴带回去。”老住持说。

“干老,她们娘儿仨吃不了多少,咱还是再换点儿黄豆做豆腐,现在城里的吃喝儿缺的多呢。”夏三爷直起身时,腰杆比去年冬天挺得直些,哮喘没再犯,说话也顺溜了。

老住持点了点头,“那庙里的杏树今年该挂果了,等熟了,让德昇来摘。”

“行啊,还有后门那片地,天再暖和点儿就种上苞米和高粱,溜边儿还能种豆子。”夏三爷手里麻利的把菠菜捆得紧实,叶尖上的露水打湿了袖口。

“嗯,咱爷俩儿忙活完了,这一年就又过去了,岁月不饶人呐。”老住持感叹道。

“好赖不计咱这地里,还能忙活点儿嚼合儿,那城里头,更不好过!”

夏三爷说着,抬头望着县城的方向,那里城墙根下,最近总蹲着些面黄肌瘦的人,有从前的佃农,也有没了铺子的小商贩,都在等活干。

夏三爷手一顿,菠菜叶上的露水滚落在地。他攥了攥拳,指节发白,心里盘算着:“德兴快长牙了,总得想办法换点小米,磨成糊糊能给他拌在菠菜汤里。”

回家那天,老住持给夏三爷收拾了满满当当的两个柳条筐,扁担被坠得“吱呀吱呀”的响。

刚到院门口就听见德昇咋咋呼呼的喊声:“娘!你看弟弟!他会笑了!”

夏三爷推门进屋,正见夏张氏抱着德兴坐在炕沿上,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

看见夏三爷进来,德兴忽然咧开没牙的嘴,流出一串晶莹的口水。

德昇举着个枯草编的蚂蚱,跑过来:“爹!看!我编的,弟弟看了蚂蚱就笑!”

夏三爷摸了摸德昇的头,笑了。从柳条筐里抓出两把熟透的杏儿,塞给德昇。“吃,可甜了……”

炕桌上摆着个粗瓷碗,里面盛着小半碗黄澄澄的米汤。夏三爷坐在炕沿边,轻轻碰了碰德兴的小手。孩子的手指蜷起来,攥住他的指尖,软乎乎的,带着股奶香味。

说话时,郭税吏来了,这次没带兵丁。只是站在院门口喊:“夏家三嫂子,上面又加了‘春防捐’,早点儿告诉三哥预备好。”

“诶,听着了。”夏张氏赶紧应声。

郭税吏听见回应,又低下头絮叨:“这一天天的,打着滚儿的要钱,我这差事儿也快保不住了,唉……”他瞥见墙根下的枯草在冷风中摇,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夏三爷望着他的背影,长长的叹了口气。

他想起在北大庙时,跟老住持念叨起苛捐杂税的事。老住持擦拭着一尊掉了耳朵的泥塑小菩萨,淡淡道:“苛政猛于虎,可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你看这墙角的草,石头压着也能钻出来。”

夏三爷心里忽然有了两个字:怕啥!

当天晚上,德兴突然发出“妈”的一声,虽不成调,却让满屋子的人都停了手。夏张氏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抱着孩子直亲:“听见没?他叫了!他叫了!”

德昇拍手跳着:“弟弟会说话了!快叫哥!叫哥!”

夏三爷站在地上,搓着满是老茧的手,忽然想起给德兴取名时的话。夏德兴,兴旺的兴,复兴的兴。兴旺的是国家,复兴的是民族。

他走到院子里,望着远处县城,黑麻麻的一片,比从前暗了不少,却也没全灭。风里带着破土而出的青草的芳香。

希望总是在人快绝望的时候,毫无征兆的降临。

“会好的。”他对着黑沉沉的夜空说,像是跟自己说,也像是跟屋里的孩子说,“咱们不怕,等着。”

远在盘山县城的德麟,也听见了夏三爷的心声。

德麟正往灶膛里添劈柴。火光跳了跳,照亮了他年轻的脸,也照亮了墙上用炭笔画的一道道杠。那是他数着日子画的,每画一道,离庆年哥回来就近一天。

东北的倒春寒,风像裹了冰渣的刀子,刮过光秃秃的树杈儿,呜呜咽咽地钻进每一道墙缝。

盘山县城里,夏二爷的“福记蒜苗印子”铺子,却反常地透出红火,成了死气沉沉的盘山县城唯一还带点“活泛”劲儿的地方。

日本人走了,盘山县城被国军占领,那些军官老爷、姨太太、小姐们,还有依附他们做生意的商贾,手里攥着不断贬值的“关金券”、“法币”,却买不到真正的油水荤腥。鸡鸭鱼肉、白米白面早就被征调一空,就算有,运进盘山县城这穷乡僻壤,价格也贵得吓死人。

夏二爷这水灵灵、黄灿灿、带着独特辛辣清香气息的嫩蒜苗,竟成了他们餐桌上难得一见的新鲜“绿意”和“时令鲜味儿”。

二爷是人精。这早春的时节,把蒜苗印子直接养护,长成蒜苗。收拾得根根清爽,用金灿灿的细草绳捆成精致的一小把一小把,整整齐齐码在擦得锃亮的柳条筐里,看着就招人稀罕。

每天天不亮,铺子附近就影影绰绰地晃动着人影,有走村串乡的小贩挑着破柳条筐,也有大户人家的采买管事,赶着驴车十几里地,早早地守在夏二爷家门口,哈着白气,跺着脚,就为了抢购这筐里的“鲜味儿”。

夏二爷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腰杆也挺直了几分。他叼着长长的旱烟袋,眯缝着眼,慢条斯理地数着那些花花绿绿、但每天都在缩水的钞票。心里飞快地盘算着怎么尽快换成几块沉甸甸、能压箱底的现大洋,或者干脆囤点能救命的高粱玉米。

夏二奶奶还在沈阳城的娘家住着,没回来。铺子里忙碌的,只有德麟和夏二爷。

东西两屋的土炕都铺满了蒜苗印子。二爷指使着德麟屋里屋外忙活得团团转,添火、洒水、侍弄那些娇贵的嫩黄苗苗。

屋里弥漫着浓郁的蒜苗气息、马粪的土腥味和炭火的烟气。二爷时不时冲屋里吆喝一嗓子:“手脚麻利点!火候看住了!”声音里透着一种久违的、因掌握稀缺资源而滋生的底气。

邻居们路过,看着筐里那点诱人的嫩黄,眼神复杂地交织着羡慕、嫉妒,更多的是麻木的无奈。

这点儿红火,是乱世里用无数人的饥肠辘辘和勒紧的裤腰带供养起来的、脆弱而诡异的繁荣。

这天午后,日头懒洋洋地挂在西天,没什么暖意。村外通往盘山县城方向的土路上,忽然腾起一股烟尘,伴随着隐隐传来的整齐脚步声和金属碰撞的铿锵声。

“兵!又是兵!”有人惊慌地喊了一嗓子。村口闲坐的老人和玩耍的孩子立刻作鸟兽散,躲回自家门后,只敢扒着门缝往外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