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抽打在脸上,生疼,他却觉得这疼痛如此真实,提醒他还活着,任务还在继续。
刚才那刺刀滑过的寒意,仿佛还留在脊梁骨上。他不敢耽搁,加快脚步,直奔城西的茶馆。
茶馆门口,几个缩着脖子等活儿的苦力正跺着脚取暖。
德麟放下担子,假装整理被风雪吹歪的盖着蒜苗印子的破棉被。手指却以难以察觉的迅捷,从筐底飞快地捻出一张传单,借着弯腰的姿势,迅疾地塞进了旁边一个废弃的、半埋在雪里的破箩筐缝隙里。动作快得像拂去一片雪花。
做完这一切,他挑起担子,头也不回地融入风雪,走向下一个点——城墙边那棵在风雪中沉默伫立的老槐树。
树下空无一人。德麟迅速环顾四周,只有风雪呼啸。他放下担子,蹲下身,假装系紧松掉的草鞋带。手却探入筐底,又摸出一张传单,飞快地塞进了老槐树虬结的树根下一个不起眼的空洞里,再用一小团雪堵上洞口。天晴雪化,聚集在这里的那些唉声叹气的人们,看到树洞里的传单,心情会好些吧。
风雪成了他最好的掩护。在打谷场边的草垛旁,在废弃磨坊的门缝里……一张张滚烫的纸片,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盘山县冰冻的土地上。
德麟的心跳,随着每一次传递而剧烈搏动,恐惧与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滚烫,连刺骨的寒风都似乎不再那么凛冽。
傍晚,当他挑着几乎空了的担子往家走时,风雪更大了。
整个世界白茫茫一片,只有身后留下的一串孤独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
然而,就在这漫天皆白中,德麟路过老槐树附近时,隐约看见树根下那个被他用雪堵住的小洞,似乎被什么东西扒开了一点。他脚步未停,心却猛地一跳——种子,已经开始寻找缝隙,准备发芽了!
接下来的几天,盘山县的气氛骤然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
鬼子的巡逻队明显增加了,皮靴踏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挨家挨户地盘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粗暴。
街上的行人更少了,个个面色惊惶,步履匆匆,眼神躲闪。一种无声的恐怖,比风雪更寒彻骨髓。
德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不敢再去北大庙,甚至不敢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每次出门,都感觉背后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他的柳条筐。铜哨已经好几天没有任何动静,那份沉甸甸的寂静,比鬼子的刺刀更让他心焦。
这天傍晚,风雪稍歇,阴沉的天空压得极低。德麟和往常一样挑着担子,绕了那条僻静的小胡同回家。胡同深处,断壁残垣被积雪半掩,一片死寂。他刚走到胡同中间,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刻意压低的呼唤:
“德麟哥!”
德麟浑身一僵,猛地回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从一堵塌了半边的土墙后闪了出来,是弟弟德昇,冻得小脸通红,鼻涕都结了冰凌。
“德昇?你咋在这儿?”德麟警惕地四下张望。
德昇跑过来,小手冻得像红萝卜,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飞快地塞进德麟手里,声音带着哭腔,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德麟哥…给你…爹让给的…说只能给你…”说完,不等德麟反应,他像只受惊的兔子,转身就钻回了断墙后,瞬间没了踪影。
德麟低头,手里是一小块冰冷的、带着孩子体温的烤红薯。他掰开红薯,里面赫然卷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熟悉的细小字迹,是表哥韩庆年!
“风声紧,铜哨暂停!送回老地方!保重!!!”
德麟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随即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表哥还在!但形势显然危急到了极点,连铜哨这条隐秘的通道都不得不暂时切断!
德麟迅速将纸条揉碎,连同红薯一起塞进嘴里,胡乱嚼了几下咽了下去。冰冷的红薯渣和滚烫的决心一起哽在喉头。他挑起担子,脚步沉重地往家走,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夜,墨汁般浓稠。德麟躺在冰冷的炕上,毫无睡意。窗外北风凄厉地嘶吼着,卷起地上的积雪,沙沙地扑打着窗纸,像无数鬼爪在挠。
铜哨暂停,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他的心头。
后半夜,风声似乎小了些。德麟悄然起身,翻出铜哨攥在手里。穿上最破旧的棉袄,用一块脏兮兮的旧布裹住头脸,只露出眼睛。他没有点灯,像一道影子滑出房门。
街道上积雪很深,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他屏住呼吸,每一步都踩得极轻极慢,避开任何可能发出声响的杂物。
盘山县城死寂一片,只有远处岗楼上鬼子哨兵模糊的身影和偶尔扫过的探照灯光柱,如同巨兽的眼睛在黑暗中逡巡。街道空旷,积雪反射着微弱的雪光,白得瘆人。
德麟专挑最狭窄、最黑暗的背街小胡同穿行,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心跳声在耳鼓里轰鸣。
南大庙黑黢黢的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庙门紧闭,门前的石狮子被积雪覆盖了大半,像两座沉默的坟茔。探照灯的光柱远远地扫过庙宇的飞檐,又移开,留下更深的黑暗。
德麟的手里紧紧攥着铜哨,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他像狸猫一样溜到庙墙根下,沿着墙根阴影,悄无声息地绕到庙后。那里有一段坍塌的矮墙,是他和小伙伴们以前偷溜进去的“秘密通道”。
积雪几乎埋到了矮墙断口。德麟费力地扒开积雪,蜷缩着身体,从狭窄的豁口钻了进去。庙内比外面更黑,浓重的香烛和灰尘混合的陈旧气味扑面而来。高大的神像在黑暗中影影绰绰,面目模糊不清,透着一股森然之气。
他摸索着,凭着儿时的记忆,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正殿挪去。脚下踩到不知什么东西,发出轻微的“咔嚓”声,在死寂的大殿里如同惊雷。德麟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侧耳倾听。只有寒风穿过破窗棂的呜咽。
冷汗浸透了破棉袄。他定了定神,继续向前。终于摸到了正殿高高的门槛。他跨进去,里面更加幽暗。巨大的香炉像一个蹲踞的怪兽,矗立在菩萨像前。他摸索到香炉左侧,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他踮起脚尖,手指颤抖着探向菩萨脚下内侧的小洞,那里积着厚厚的、柔软的香灰。
指尖在冰冷的灰烬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突然,触到了一个硬硬的、边缘规则的薄片!不是纸,像是…一块小小的木片?德麟的心猛地一沉。
他强压住慌乱,用手指仔细捻开覆盖的香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把铜哨塞进去。
借着破窗外透进的一丝极其微弱的雪光,他看清了,那是一块打磨得极为光滑的薄木片,只有指甲盖大小。木片的一面,刻着几个极其细微、几乎难以辨认的凹点!
不是文字,是点!德麟的脑子飞速转动。表哥教过他一种最简单的点符暗记,三个点代表“安”,四个点代表“急”,五个点代表“危”……他屏住呼吸,指尖仔细抚摸着木片上的凹点。
一、二、三、四、五!
五个点!
危!万分危急!
德麟的心沉到了谷底。这木片本身,就是一道十万火急的信号!表哥他们必定遇到了巨大的危险,甚至无法传递具体信息,只能用这最原始也最不易被察觉的方式,发出最高级别的警报!
他紧紧攥住那块冰冷刺骨的木片,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嵌进掌心。五个点,像五把烧红的锥子,狠狠扎在他的心上。表哥在哪里?抗联的队伍怎么样了?这“危”讯背后,是怎样血与火的危局?
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比南大庙外呼啸的北风更冷彻骨髓。他靠在冰冷刺骨的香炉壁上,黑暗中,只听见自己粗重而压抑的喘息,还有擂鼓般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