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危急(1 / 2)

日子在柳条筐的吱呀声里碾过,盘山县城表面仍是死水一潭,水面下却已有暗流汹涌。

德麟的脚板踏过更多蒙尘的路,他的蒜苗印子成了绝好的掩护。

筐底深处,那枚铜哨安静地躺着,偶尔有新的纸卷悄然出现,带来远方的战鼓声——“双鸭山矿区工人暴动,炸毁鬼子军火库”,“松花江畔,抗联夜袭,毙敌数十”。

每一次传递,德麟的心都跳得像要撞破胸膛。

消息如同无形的风,吹过枯寂的荒野,钻入紧闭的门窗。

他看见茶馆角落里,有人听了他低声的“菩萨又显灵了”,捏着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紧,青筋毕露,粗瓷杯盏无声地裂开细纹;村头井台边,头发花白的老人舀水时,喉咙里挤出几个含混不清的音调,调子竟是久违的《松花江上》,浑浊的眼里有了水光;老槐树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烟袋锅子的火星在浓重的夜色里明明灭灭,像撒落一地的萤火,依旧沉默,但那沉默里,分明有东西在积攒,在燃烧。

火种,真的烧起来了。德麟挑着担子穿过街巷,步子愈发沉稳。

他不再刻意躲避鬼子的岗哨,甚至敢在那些黄皮军帽阴鸷的注视下,坦然放下担子歇脚。

有一次,一个年轻的鬼子兵大概觉得他形迹可疑,粗暴地踢翻了筐子,青翠的蒜苗印子滚了一地,沾满尘土。

德麟默默蹲下,不疾不徐地收拾,手指拂过筐底隐秘的凹槽,触到那冰凉的铜哨,心中反而一片澄澈。

鬼子兵骂骂咧咧地走了,德麟挑起担子,对着那背影,嘴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他知道,鬼子的狂躁,正是恐惧的回声。

冬天真正来临了。

第一场雪落得毫无征兆,鹅毛般的雪片一夜之间覆盖了盘山县的屋顶、街道和远处的荒村。

雪光刺眼,映得小红楼上的膏药旗愈发猩红狰狞。寒冷像无形的枷锁,箍紧了每个人的喉咙。

搜查变得频繁而酷烈,城门口竖起了绞架,挂着一个“私通抗匪”的所谓“奸细”的尸首,冻得像根扭曲的冰棱,警告着每一个进出的人。

这肃杀的气氛,像冰水浇在德麟心头的火苗上。

铜哨已经好些日子没有新的消息了。

他每日照旧挑担出门,在北大庙与夏三爷无声地交换着忧虑的眼神。

三爷瘦削的脸颊在寒冷中更显嶙峋,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更加锐利。

“沉住气,德麟。”三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乎被呼吸声淹没,“天越寒,火种越要护在心口窝。鬼子越是疯狗似的乱咬,越说明他们怕了,怕咱们心头的火!”

一天深夜,朔风卷着雪粒子,打得窗户纸噗噗作响。德麟被一阵极轻微的、持续的叩击声惊醒。不是风,是后院柴门的方向。他心猛地一沉,赤着脚悄无声息地溜下炕,摸到门边,从门缝里望出去。

昏暗的雪光里,站着夏三爷。他肩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怀里紧紧抱着一个鼓囊囊的粗布包袱,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德麟急忙开门,寒气裹着雪沫子扑面而来。三爷闪身进来,反手迅速闩好门。

“快!”三爷的声音带着寒气,不容置疑。德麟带着夏三爷径直走进地窖的角落。那个半人高的蓄水缸,掀开沉重的木盖,一股陈米的味道散发出来。

夏三爷把怀里的包袱塞进去,又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叠的、粗糙发黄的纸递给德麟。

德麟借着油灯碟子里未熄尽的微光看去,心头剧震!

那是佛经经书撕下来的纸,密密麻麻的经文上,简陋的木版拓印着清晰的字迹,赫然是抗联最近的捷报,还有几句简短却滚烫的鼓动话语:“鬼子是秋后的蚂蚱!乡亲们,挺直腰杆!”

“爹!这……”德麟的手有些抖。

“嘘——”三爷示意他噤声,眼神亮得惊人,像燃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光靠口耳相传太危险,也不够了!得让这火种,烧得更旺些!看清楚,印得如何?”

德麟重重点头,指尖抚过纸面上粗砺的墨迹,仿佛能感受到那字里行间奔突的热血。他明白了,三爷深夜冒险前来,是要把这批传单交给他,用他走街串巷的柳条筐,把它们播撒出去!

“天亮前,把这些混进你每天要卖的蒜苗印子筐底儿的干草里,都是枯草色,卷成干草大小的窄条儿,混在一起,看不出来。”三爷语速极快,气息有些不稳,“专往……那些信得过的、常聚人的地方去!茶馆门口,老槐树下,打谷场边……丢下就走!千万小心!”

德麟把传单紧紧按在胸口,感觉薄薄的纸张滚烫如火炭。他望向夏三爷,老人眼里的火焰似乎也点燃了他。他用力点头,无声的承诺比任何言语都重。

送走三爷,德麟蜷缩在冰冷的炕上,怀里揣着那叠沉甸甸的纸,毫无睡意。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大了,呼啸着,像是为这死寂的冬夜奏响了一曲悲怆的战歌。

他想着筐底冰凉的铜哨,第一次感到自己肩上的担子,重逾千斤,却也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翌日,天色阴沉,风雪未歇。德麟挑起担子,筐里除了捂着破棉被的蒜苗印子,底部还压着那份能点燃整个盘山县城的火种。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走进了茫茫风雪之中。

城门和路口盘查得格外严苛。鬼子兵呵斥着,用刺刀胡乱地挑开行人单薄的棉袄和携带的杂物。

轮到德麟,一个矮壮的鬼子兵盯着他的柳条筐,眼神像秃鹫。

“什么的干活!”翻译官杜大瘸子尖着嗓子问。

“卖…卖蒜苗印子,老总。”德麟缩着脖子,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怯懦。

鬼子兵不耐烦地用刺刀猛地一挑筐盖。德麟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破棉被掀开,露出了码放整齐、青翠欲滴的蒜苗印子。

“长官,这是今天卖的钱。”德麟怯生生的捧上两张纸票,那是他仔细攒下来的,想给弟弟德昇买糖的钱。带在身上,应对突如其来的意外。

鬼子兵一把夺过钱,刺刀在蒜苗印子上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绿油油的东西没什么可疑,又粗暴地往里一戳!

冰冷的刀尖几乎是贴着筐底那层垫着的、掩盖着扭成干草叶子一样的,贴在筐底的,混着干草的传单滑过!

德麟的呼吸停滞了,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万幸,刺刀没有继续往下捅。鬼子兵收了钱,厌烦地挥挥手:“滚!快快的!”

德麟如蒙大赦,挑起担子,脚步有些发虚地赶紧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