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夏二爷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极轻、却又沉重无比的叹息。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佝偻着背,一步一步,沉默地走进了光线昏暗的堂屋。
那扇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了,也像是关上了德麟所有侥幸的希望之门。
院子里只剩下德麟一个人,站在那片被践踏的狼藉之中。
韩庆年,鲜血,铜哨,警笛声……轮着翻儿的闯进德麟的脑海。他忽然觉得委屈,觉得对不起父亲和母亲,还有从小就爱她的姑姑韩夏氏。
天光晦暗,浓云低垂,沉甸甸地压在盘山县城的屋脊上,也压在他单薄得如同纸片一样的肩膀上。
后巷深处,一声若有似无的警哨尖啸,如同冰冷的钢丝,骤然勒紧了这死寂的空气,也勒紧了德麟的脖颈。他猛地打了个寒噤,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僵硬地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的院墙,投向那片被灰暗天幕紧紧笼罩的、迷宫般的县城屋顶。瓦楞间残留的雨水,映照着天光,泛着铁灰色的、冰冷的光泽。
前路茫茫,迷雾深锁,他仿佛被孤零零地抛在了一片陌生而凶险的海域中央。脚下的青砖地冰冷坚硬,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
怀里那枚铜哨留下的灼痛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入骨髓的寒意。
身后的路,在夏二爷那扇紧闭的门后,已然断绝。而前方,那浓雾弥漫、深不见底的未知里,究竟蛰伏着怎样狰狞的巨兽,又预备着如何将他这粒微尘彻底吞噬?
德麟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地窖。他不敢也没有勇气把所有的繁杂的思绪赶出去。他只想静静地,一个人蜷缩在地窖的角落里舔舐悲伤,疗愈委屈。
“德麟,”旁边的蓄水缸的盖着被顶开了,露出韩庆年泡的发白的脸。
德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韩庆年揉着德麟的乱发:“德麟,别哭,赶紧把哥拉出来,腿麻了……”
德麟边哭边往外拉韩庆年,他的人小,缸高,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两个人才跌倒在冰凉的湿漉漉的泥水里,喘息,喘息。
“没事儿了,德麟,你看,哥还好好的……”韩庆年笑了。
德麟看着他,也笑了,“庆年哥……”他哽咽着说不下去,眼泪大颗大颗的滚下来。
“傻弟,哥是不会死的,哥还没看到小鬼子的头被割下来,哥死不瞑目!”
“庆年哥,铜哨子送到了!我也想看到小鬼子被割头……”德麟的眼睛亮了,他不喘了,想起了铜哨,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哥知道,你一定行,德麟,看着吧,小鬼子的寿禄要到头儿了!”
韩庆年的眼里闪着光,语气越来越笃定,听得德麟热血沸腾。
韩庆年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被水泡了太久,紫黑的痂泛着白,周边又红又肿。
德麟偷偷拿了干衣服,给韩庆年换上。俩人直聊到深夜。
夜色如墨,缓缓自天际倾泻而下,将大地笼罩在无边的黑暗之中。
盘山县城东北角的二层红砖小楼宛如巨兽蛰伏,铁蒺藜在月下泛着寒光。这小红楼,是日寇于盘山县城设立的指挥所,亦是日寇长官的栖身之所。昏黄的灯光从楼内透出,在死寂的夜里,无端添了几分诡异。
一阵细微的窸窣声骤然打破夜的宁静,像是空气被利刃猛地撕碎。转瞬之间,一切又重归平静。
次日清晨,当值的日寇士兵推开长官房间的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只见长官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喉咙被割开,干涸的鲜血在脖颈处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狰狞而可怖。
消息瞬间在盘山县城传开,人们震惊不已,私底下纷纷猜测,究竟是何方神圣所为。有人说,瞧那利落的刀口,这般身手,想必是匿身于西塘的神秘刀客。那刀客来无影去无踪,专割小鬼子的头。
德麟挑着蒜苗印子的担子,不紧不慢地穿过老街。在这盘山县城,无人不知夏二爷的蒜苗印子铺,也无人不识敦厚善良的德麟。四面八方的消息,都汇聚到了德麟这儿,他心中已然有了底。
远远地,德麟瞧见城门口贴着的告示,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韩庆年的模样。他匆忙往回走,偷偷从后门进入地窖。
“小红楼的鬼子被割喉了,还是个大官。”德麟把听闻的消息告知韩庆年。
“太好了!”韩庆年眼中瞬间亮起光芒,兴奋地抱住德麟的双臂。
“他们说是刀客干的,城门口贴了告示,要抓人呢。”德麟接着说道。
韩庆年神色立刻凝重起来,他环视了地窖一周,低声对德麟说:“我的事儿办完了,这里不能再呆了。”
“你身上还有伤呢,我不能让你走,绝对不行!”德麟瞪大双眼,望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表哥,急得语无伦次。
韩庆年苦笑着说:“我不能连累你,我必须得走了。你别跟着我,也别跟任何人提起我们见过面,记住了,德麟。”
德麟张了张嘴,想要挽留,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明白,韩庆年有着属于自己的使命。
趁着夜色,德麟悄悄送韩庆年出城。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唯有急促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轻轻回响。到了城门口,韩庆年停下脚步,回头望着德麟说:“德麟,就此别过,照顾好自己。”
德麟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裹,依依不舍地说:“里面有些干粮和盘缠,路上用得着。”
韩庆年接过包裹,深深地看了德麟一眼。
“庆年哥,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德麟拉着韩庆年的胳膊不想松开。
“很快的,德麟,等着瞧吧,小鬼子蹦跶不了几天了,我们很快就能团聚了!”韩庆年语气笃定,拍了拍德麟的肩膀,转身大步离去,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
德麟望着韩庆年远去的背影,突然想起藏在南大庙菩萨脚底下的铜哨子,想起在庙门外那场恰好发生的争吵,想起夏二爷阴沉沉的脸色。一想到这些,德麟眼眶泛红。那日虽说只有他孤身一人,可他笃定,自己绝非孤立无援。
德麟只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胸膛中满是沸腾的热血。他握紧拳头,心中暗暗发誓,总有一天,他也要像韩庆年一样,为这片土地贡献自己的力量,将鬼子全部赶出家园。
德麟久久伫立,凝视着韩庆年离去的方向,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转身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