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脚步声,夏三爷抬起眼,看清是德胜,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德胜?这大冷天的,咋跑来了?快上炕,暖和暖和。”
他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德胜依言爬上冰冷的土炕,一股带着老人体味和书香的微温包裹了他,让冻僵的身体稍微缓过来一点。
他看着三爷沟壑纵横的脸,那关切的眼神让他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他深吸一口气,把去西塘割苇子的想法,连同在四叔那里碰的钉子,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夏三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良久,他抬起深邃的眼睛,透过袅袅的、几乎看不见的烟气,直视着德胜:“德胜啊,”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你知道西塘那苇荡子里,除了芦苇,还藏着啥吗?”
德胜茫然地摇摇头。
“藏着刀客。”夏三爷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种神秘的肃杀,“专割小鬼子的脑袋,也割那些给鬼子当狗腿子的脑袋。”他顿了顿,观察着少年的反应,“那地方,是口活棺材。白天是苦力,夜里是修罗场。你……怕不怕?”
“三叔!”德胜猛地挺直了腰板,黯淡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两簇火焰,那是一种被屈辱和仇恨点燃的光芒,“我不怕!小鬼子占了咱们的地,抢咱们的粮,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他们这么欺负人,我也想割他们的脑袋!”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初生牛犊般的决绝和狠劲。
“唉……”夏三爷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复杂的情绪,有赞许,有担忧,更有深不见底的无奈。“年轻人,有志气是好的。可光有志气不行,还得有骨气,更得有……活命的能耐。”
他重新拿起书,慢慢合上,又压了压册封,说:“那苇荡子,龙蛇混杂。你指望冯大瘸子?”他摇摇头,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笑,“那就是个没脚后跟的浪荡鬼,见了骰子比见了亲爹还亲!他能顾得上你?你长这么大,连盘山县都没出过几回,那苇荡子深不见底,比林子还密,比迷宫还绕,风刀子似的割人,水寒得能冻掉骨头。你一个人,能把自己囫囵个儿带回来吗?”
德胜沉默了。三叔的话像冰冷的雪水,浇灭了他心头一部分冲动的火焰,但也让他更加看清了现实的冰冷。他想起家中空空的米缸,想起后娘冷漠的眼神,想起四叔抖落的那几粒发霉的糜子,想起每日醒来面对的无边无际的饥饿和寒冷。活下去,像一条无形的鞭子,时刻抽打着他。
他抬起头,眼神里的倔强并未消失,反而沉淀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坚定:“三叔,我知道难。可我更知道,在家里这么熬着,也是等死。小鬼子都骑到咱脖颈子上拉屎了,这口气,我咽不下!与其在家里饿死、冻死,不如……不如去那苇荡子里拼一把!拼一条活路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瘦弱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血气和决心。
夏三爷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倔强的少年。昏黄的灯光下,德胜瘦削的脸庞棱角分明,那双眼睛里燃烧着对生的渴望和对侵略者的恨意,像两簇在寒风中摇曳却不肯熄灭的野火。这眼神,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想起了那些早已在战火中消逝的故人。
“嗯……”夏三爷缓缓地点了点头,那动作沉重得仿佛承载着千钧之力。他伸出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手,在德胜单薄得硌人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传递着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想去……就去吧。”他最终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苍凉,“记住三叔的话:快去快回!苇荡子里,眼珠子要放亮!耳朵要竖起来!该弯腰时弯腰,该低头时低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到啥时候,都是保命要紧!人活着,比啥都强!”
“三叔……”德胜的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眼圈瞬间红了。这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要离开“家门口”,走向一个充满未知凶险的陌生之地。
西塘,深不可测的芦苇荡,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怪兽,等待着他。他要去拼命,拼的是一条渺茫的活路。
三叔这简短的叮嘱,是他离家前得到的唯一温暖和慰藉。
德胜重重地点了点头,把三叔的手从肩膀上拿下来,紧紧握了一下,然后猛地转身,几乎是冲出了僧房。他不敢回头,怕一回头,那强忍的泪水就会决堤。
夏三爷保持着按肩的姿势,僵立在原地。他听着少年急促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庙院里响起,渐行渐远,最终被呼啸的北风彻底吞没。
他慢慢踱到门口,推开沉重的庙门。冰冷的寒风夹杂着雪沫,扑面而来。
门外是无边无际的浓重夜色,德胜那瘦弱得几乎要被风吹走的背影,早已融入其中,消失不见。
天地间,只剩下风的呜咽和彻骨的寒凉。老人佝偻的身影在门口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尊风化的石像,只有那浑浊的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忧虑和悲悯。
西塘,是盘山县外一片广袤无垠、人迹罕至的湿地。数条冰封的河汊如同僵死的银蛇,蜿蜒在辽阔的苇荡边缘。
枯黄的芦苇杆密密麻麻,高过人头,在凛冽的朔风中疯狂摇曳,摩擦碰撞,发出连绵不绝、令人心悸的“簌簌”声,如同千万冤魂在齐声呜咽。这声音充斥天地,成了这片苦寒之地唯一的背景音。
德胜和冯大瘸子,以及另外几个同样被饥饿驱赶来的汉子,栖身在一个用芦苇杆和烂泥胡乱搭建的草棚里。棚子搭在一条结着厚厚冰层的河汊旁,四面漏风,寒气无孔不入。所谓的“床铺”,就是在地上铺一层厚厚的、带着冰碴子的枯苇杆。
割苇子的活儿,比德胜想象的还要艰苦百倍。镰刀是钝的,苇杆却坚韧异常。每挥动一下镰刀,都需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枯黄的苇叶边缘锋利如刀,在他裸露的手腕和脖颈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血口。
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后背,汗水却不断从额头、脊背渗出,瞬间又被冻结成一层冰凉的铠甲,紧贴在皮肤上。每一次弯腰、捆扎、扛起沉重的苇垛,都让他瘦弱的身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冰碴子在体温的烘烤下融化,浸透单薄的衣衫,又冷又黏,和汗水混在一起,如同裹着一层冰冷的泥浆。
镰刀粗糙的木柄,在他掌心反复摩擦,勒出了深紫红色的沟壑,火辣辣地疼。虎口早已裂开,渗出的血丝很快凝固成暗红色的痂,又被新的摩擦撕裂。
伙食,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带着一股霉味的杂粮糊糊和一块硬得能硌掉牙的、掺着沙子的黑饼。
所谓的“管两顿饭”,不过是吊着命,不让这些苦力立刻倒下罢了。
冯大瘸子几乎从不下地干活,整日缩在草棚避风的角落里,吆五喝六地和几个同样游手好闲的人掷骰子赌钱。赢钱时的狂笑,输钱时的咒骂,和着骰子在破碗里清脆的撞击声,成了草棚里另一种令人烦躁的背景音。
德胜看着他那副嘴脸,想起三叔的警告,心里一阵阵发冷,也更加沉默寡言,只是埋头拼命地割、捆、扛,试图用无休止的劳作来麻痹身体的痛苦和对未来的恐惧。
他偶尔会望向苇荡深处,那里一片死寂,只有风过苇梢的波涛。刀客?割鬼子脑袋?那更像一个遥远而模糊的传说,眼前的现实只有无边的芦苇、刺骨的寒风和沉重的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