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饥荒(2 / 2)

菠菜地里传来沙沙的声响,是虫子在啃食叶片。他想起岳母活着时常说:“人啊,跟菜一样,根扎在土里,命就系在上面。要是根被刨了,就算叶子再绿,也活不长。”

夏三爷站起身来。月光洒在菠菜地上,那些叶子泛着青白的光,像一地的纸钱。他忽然觉得,这片地不仅是他家的命,也是老张太太的命,是这乱世里所有挣扎着活下去的人的命。

母亲去世后,夏张氏像变了个人。她不再说话,每天只是默默地摘菜、洗菜、晒菜。她把菠菜缕得根根分明,铺在破席子上晒,阳光把叶子烤得发脆,捏一下就碎成粉末。

“德麟娘,”夏三爷看着德胜和德麟日渐消瘦的脸,心里像被针扎,“要不......咱把留种的菠菜也割了吧?”

夏张氏猛地抬起头,眼里布满血丝。“那明年呢?”她声音嘶哑,“明年拿什么种?”

是啊,明年。夏三爷望着远处荒芜的野地,那里曾是绿油油的高粱田,现在只剩焦黑的残茬。鬼子来过之后,没人敢种地了。能吃的粮食都被抢了,可如果连菠菜都不留种,明年开春,恐怕真的要吃土了。

“再想想办法,”夏三爷叹了口气,“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没等到,却等来了鬼子清乡的消息。鬼子挨家挨户的搜查,看见粮食就抢,看见男人就抓。

“三叔,”德胜喘着气说,“赶紧躲躲吧!”

夏三爷看着满地的菠菜干,急得团团转。藏哪儿呢?埋在土里?可鬼子带着铁锹,一挖就出来。藏在破庙里?那更是一目了然。

“有了!”夏张氏忽然开口,“藏在老槐树洞里!”

村外那棵老槐树,被雷劈掉了半边,树心里空了个大洞。小时候,他们常把弹弓藏在里面。夏三爷一拍大腿:“好主意!”

两人连夜把菠菜干装进破布口袋,趁着夜色往老槐树走。夏张氏拉着德胜,德麟被裹在破袄里,趴在夏三爷背上,一路上懂事的没哭,只是睁着大眼睛看天上的星星。

夜风吹过荒地,发出呜呜的声响,像鬼哭。夏三爷握紧了手里的镰刀,万一遇上鬼子,就跟他们拼了。

幸好一路无险。他们把口袋塞进树洞,又用枯枝败叶盖好,这才松了口气。刚要往回走,忽然听见远处传来脚步声和狗叫声。

“快!”夏三爷拉着夏张氏和德胜躲进旁边的灌木丛,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是一队鬼子兵,打着火把,牵着狼狗。那狼狗的鼻子在地上嗅着,忽然停在老槐树下,对着树洞狂吠起来。

“八嘎!”一个鬼子军官挥了挥手,两个士兵端着刺刀走过去,用枪托砸开枯枝。

夏三爷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握紧了镰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夏张氏把德麟的嘴捂住,自己也屏住了呼吸,眼泪无声地滑落。

就在这时,那狼狗忽然惨叫一声,夹着尾巴往后退。士兵们愣住了,用手电一照,只见树洞里窜出一条毒蛇,吐着信子,刚才正是它咬了狼狗一口。鬼子军官骂了句脏话,挥手让士兵开枪,“砰砰”几声枪响过后,毒蛇被打死了,但树洞也被打得乱七八糟,菠菜干撒了一地。

“妈的,什么都没有!”军官踹了一脚树干,带着队伍走了。

等脚步声远去,夏三爷才敢从灌木丛里出来。他看着地上被踩烂的菠菜干,欲哭无泪。

夏张氏却忽然跪下来,抓起被踩坏的菜干,紧紧攥在手里。“我娘是属蛇的,我娘在保咱们呢……”她喃喃地说。

德麟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那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大笑。德胜也跟着笑起来,笑声像银铃一样,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夏三爷看着孩子们的笑脸,又看看乱糟糟的菜干,也笑了。他忽然悟了,只要人还在,就还有希望。就算被踩烂了,只要根还在,明年春天,照样能长出新的叶子。

转眼立夏,菠菜地又绿了。这次的叶子比去年更旺,油亮亮的,看着就喜人。夏三爷和德胜每天都去地里侍弄,拔草、浇水、施肥,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片绿地上。德麟也长大了,屁颠屁颠的跟在爹和哥哥的身后,有模有样的学着。

“德麟爹,”夏张氏看着俩孩子,脸上有了些笑意,“你看这俩孩子,多懂事!”

夏三爷擦了把汗,笑了。

“是啊,”他说,“等这茬菜收了,咱就去换点小米,给孩子们熬粥喝。”

可就在菠菜该收割的时候,村里传来了噩耗。李大爷饿死了,就死在自家炕头上,手里还攥着半块树皮。王寡妇家的孩子也没了,是吃了有毒的野菜。整个村子,只剩下不到十户人家,家家都在饿肚子。

那天晚上,夏三爷坐在菜地里,看着月光下的菠菜发呆。夏张氏搂着德麟,坐在他身边。

“德麟爹,”她轻声说,“我听见隔壁张婶在哭,她家已经三天没揭锅了......”

夏三爷没说话,月光映着他紧锁的眉头。他想起李大爷,想起王寡妇家的孩子,想起张婶。这些人,都是看着他长大的,如今却要饿死了。

“德麟娘,”他忽然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你说,咱这菠菜......”

夏张氏抬起头,看着他。“你想分给大家?”

夏三爷点点头。

“可咱自己也不够啊,”他叹了口气,“俩孩子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我知道,”夏张氏低下头,抚摸着德麟的头发,“可你看这村子,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没人了。要是连人都没了,咱守着这片菜又有什么用?”

这句话像重锤一样敲在夏三爷心上。是啊,要是村子都空了,只剩下他们一家,那跟活在坟墓里有什么区别?他想起老张太太说的话:人啊,跟菜一样,得扎堆长,才能活得旺。要是孤零零的一棵,早晚得被风吹折了。

第二天一早,夏三爷就拿起镰刀,走进了菜地。他割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痛快,镰刀挥舞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在演奏一曲生命的赞歌。

夏张氏和德胜提着柳条筐跟在后面,把割好的菠菜码得整整齐齐。

他们先去了张婶家。张婶看见他们送来的菠菜,眼泪一下子就下来。

他们走遍了村里剩下的每一户人家,把菠菜送到每一个还在挣扎着活下去的人手里。看着那些枯黄的脸上重新泛起一丝血色,看着那些空洞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一点希望,夏三爷和夏张氏觉得,就算自己少吃点,也值了。

最后,他们回到自己家。柳条筐里只剩下一小把菠菜,刚好够煮一锅汤。夏三爷把菠菜洗干净,放进锅里。水开了,绿色的叶子在锅里翻滚,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夏张氏盛了四碗汤,放在破桌上。汤很稀,能照见人影。夏三爷端起碗,吹了吹,喝了一口。那味道,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鲜美。他看着妻子和孩子们,忽然觉得,这碗汤里,不仅有菠菜的味道,还有人情味,有活下去的勇气。

窗外,菠菜地在微风里轻轻摇曳,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关于生命和希望的故事。尽管世道艰难,尽管前路茫茫,但只要人心还在,只要这片土地还在,就总有破土而出的力量。这力量,就像菠菜的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任凭风吹雨打,也不会轻易折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