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寇的铁蹄踏碎盘山县城安宁的那个午后,夏三爷正蹲在北大庙后面的菜地里间苗。锈迹斑斑的锄头尖儿挑开板结的土块,惊起一只瘦骨嶙峋的田鼠,它拖着半截尾巴窜进菠菜垄里,留下一串细碎的爪印,像谁用指甲在大地龟裂的皮肤上划出的血痕。
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惊飞了槐树上最后几只麻雀,那些灰扑扑的影子掠过残破的庙脊,惊落一大片灰瓦,碎片落在溺着青苔的石缝里泛着冷光。。。
北大庙曾是方圆十多里香火最盛的庙宇,如今已破败不堪。菩萨像上包裹着厚厚的尘灰,檀香木的碎屑混着鸟粪堆满了佛台,唯有墙角那株老石榴树,还在每年五月开出几簇血色的花。
夏三爷把菠菜种在许愿池的旧址上,池底的青砖被他撬出来码成田垄,砖缝里还嵌着半片铜钱,是当年香客投下的愿。他总说:“菩萨看着呢,这地沾着香火气,长出来的菜能救命。”
可这救命的菜,如今也长得提心吊胆。几天前,邻村的王大牛偷偷跑来借种子,裤腿上还沾着干涸的血渍,说鬼子在村口设了卡子,见着青壮年就往据点里拖。
“三叔,”王大牛攥着他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我爹前天说去小红楼领救济粮,到现在没回来......您这片菠菜,可得藏严实了。”
藏严实了。夏三爷白天用破草席盖住菜苗,天黑了再掀开,像给婴儿掖被角般仔细。
他夜里常做噩梦,梦见鬼子端着刺刀闯进菜地,菠菜叶上全是血,红得比石榴花还艳。惊醒时,他就摸黑走到菜地里,蹲下来摸那些带露水的叶子,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儿子德麟——那孩子瘦得像根菜秧,哭起来声音跟小猫似的,气若游丝。
德胜在锅台边烧火,夏张氏正用一块碎碗片刮着最后一点稗子面,准备熬糊糊。她的手瘦得只剩骨头,腕上的银镯子松松垮垮,那是出嫁时母亲给的念想。
“德麟爹,”她头也不抬地说,“昨儿夜里娘又起来摸黑熬药了,您劝劝她吧,那草根子苦得呛人,别再吃出个好歹。”
夏三爷走进破庙, 儿子德麟躺在供桌下的草堆里睡觉。夏张氏的母亲正对着一尊残缺的观音像念念有词。她的萨满神裙早被改成了铺盖,只剩腰间系着的铜铃还在,每走一步都发出细碎的响声。
“菩萨保佑,”她用枯树枝般的手指蘸着碗里的草药汁,往德麟的额头点了点,“保我外孙们躲过这劫......”
话音未落,庙外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老太太猛地拉过德胜藏到草堆里,铜铃“叮”地响了一声。
是两个伪军,斜挎着步枪,踢开半掩的庙门。
“喂!有人没?”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靴底踩着菩萨像的碎片,“皇军说了,各家各户交十斤粮食,不然......”
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庙廊,落在墙角的稗子种子袋上。
夏三爷往前一步,挡在种子袋前。“老总,”他声音发颤,却努力挺直腰板,“家里实在没粮了,您看......”
“少废话!”另一个伪军抬脚就踹,种子袋被踢翻,黑褐色的种子撒了一地。
夏张氏惊呼一声,扑过去想捡,却被横肉伪军一把推开。
“这是什么?”他蹲下身捻起一粒种子,“稗子?呵,这玩意儿不是喂马的吗?”他站起身,朝种子堆里啐了口唾沫,“给老子记着,三天后不交粮,就把这破庙烧了!”
脚步声远去了,夏张氏跪在地上,用手把种子一粒粒拢起来。泪水滴在种子上,和泥土粘在一起。
老太太蹲在她身边,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里面是她藏了多年的山参须子。
“拿去换点高粱米面吧,”她声音沙哑,“俩孩子不能总喝菜汤......”
夏三爷没接。他走到菜地边,看着那些刚冒出嫩芽的菠菜苗。风穿过庙墙的破洞,发出呜呜的声响,像谁在哭。他想起年轻时逃难去内蒙,在沙漠里断了水,眼看就要渴死时,忽然看见一丛骆驼刺。现在这片菠菜地,就是他的骆驼刺,是全家人吊在刀尖上的命。
夏张氏的母亲是萨满教徒,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来给外孙德麟祈福,却赶上鬼子大封锁,只得住了下来。老太太用红绳编了条长命线,上面串着枚康熙年间的铜钱。她把线系在德麟的脖子上,嘴里念着满语的祷词,铜铃在破庙里发出空旷的回响。
“这线不能断,”她摸着德麟的小脸,那皮肤干得像晒裂的菜叶,“断了,命就没了。”
夏张氏看着母亲深陷的眼窝,忽然想起小时候。
那时母亲还在萨满神坛上跳舞,神裙上的铜铃震得屋梁上的灰尘簌簌落,她手里的神鼓敲出急促的鼓点,能把方圆百里的邪祟都吓跑。可现在,母亲连抱孙子的力气都快没了,那串铜铃也哑了,只剩念经时嘴唇翕动的声音。
“娘,您歇会儿吧,”夏张氏扶老太太到草堆上坐下。母女俩面对面坐着,都想安慰安慰对方。可是这样的日子,谁都知道,语言是多么无力。
清晨,菠菜地里笼着一层薄雾,像谁把棉花铺在了菜叶上。夏三爷正在浇水,木桶底有个洞,水漏在他脚面上,结成细小的水珠。
“德麟娘,”他头也不抬地说,“你看这叶子,是不是比昨天又大了点?”
夏张氏蹲下来,指尖触到叶片上的露珠。那水珠滚落在她皲裂的手背上,像一滴眼泪。
“嗯,”她低声说,“再长几天,就能摘头茬了。”
头茬菠菜要留着换粮。夏三爷算过,能换五斤高粱米面,够一家喝半个月的糊糊。他夜里常拿着杆秤比划,想象着菠菜摆在粮铺秤盘上的样子,秤砣一点点挪过去,心也跟着提起来。
可前几天王大牛来说,粮铺老板被鬼子抓了,现在换粮得去小红楼旁边的黑市,价格比平时贵了十倍。
“十倍就十倍,”夏三爷咬着牙说,“总不能饿死。”
那天下午,他背着柳条筐去摘菠菜。手指划过叶片的声音很轻,像春蚕吃桑叶。他摘得极仔细,只挑最大的叶子,把菜根留着,盼着能再发新芽。
柳条筐快满时,他忽然听见庙那边传来哭声,是夏张氏的声音。
他抱着筐往回跑,看见夏张氏跪在老太太身边,手里攥着那根长命线。线断了,铜钱滚落在草堆里,老太太闭着眼,嘴唇发紫。
“娘!”夏三爷扑过去,摸她的鼻息,已经没气了。
德胜和德麟一边一个紧紧抓着姥姥的手,哭声又细又弱,却用尽了浑身的力气。
夏张氏抱着母亲的遗体,眼泪一汩汩淌下来。“我怎么跟我哥交代哟,娘总念叨着落叶归根,到底死在了外面……”
张老太太的葬礼办得极简单。
鬼子封锁交通,好不容易消息送出去了,夏张氏的哥哥却来不了。买不着棺材,请不了宾客吊唁。夏三爷和德胜在菜地边挖了个坑,把她埋了,没立碑,只插了根槐树枝。
下葬时,德麟忽然不哭了,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那根树枝,小手在空中不停的抓。夏张氏看着孩子,忽然想起母亲说的话:这线不能断,断了,命就没了。可现在,线断了,娘也没了,德麟的命,还能保住吗?
夜里,夏三爷坐在坟头前,搓着干草叶子。搓碎的叶子煮一煮,就是一锅救命的汤。月光把他的身体映成另一座坟,他那刻满皱纹的脸藏在黑夜里,月光看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