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根脉(2 / 2)

这分量,这温度,像一道无声的鞭子,狠狠抽在夏三爷心上。他低头看看手里这带着老四体温、凝聚着无尽羞愧与煎熬的布包,再抬头看看老四那几乎要埋进胸膛里的、羞惭得无地自容的脸,眼圈瞬间红透,泪水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

“老四!”夏三爷猛地低吼一声,声音因激动而岔了音,带着病弱的嘶哑。他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抓住夏四爷正拼命往回缩的手腕,那手腕瘦骨嶙峋,却带着一股蛮牛的倔劲。

夏三爷死死攥住,另一只手把那个滚烫的小布包连同夏二爷刚递出的、同样沉甸甸的钱袋,一起重重地、不容抗拒地按回夏四爷那双粗糙冰冷、沾满木屑和泥土的手掌里。他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语气却异常坚定,像在寒风中淬过火的铁:“老四!说啥还不还的!一家人,骨头断了还连着筋!你媳妇呢?孩子呢?他们也要活命!拿着!听见没?!”

他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却像两把冰冷的铁钳,牢牢箍住夏四爷的手腕,让他丝毫挣脱不得。

夏四爷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仿佛被这巨大的力量与话语击溃了最后一道堤防。他紧攥着手里那两团沉甸甸的布包和钱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嘴唇哆嗦得不成样子,喉咙里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终于,大颗大颗滚烫浑浊的泪珠,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重重地砸落在他紧握的双手和那承载着救赎与亲情的布包钱袋上。

他再也支撑不住,猛地蹲下身,像座骤然崩塌的山,用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死死抱住自己的头,宽阔的肩膀无法遏制地剧烈耸动,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如同受伤困兽的哀鸣,在骤然死寂下来的小院里凄楚地回荡,一下下撞击着每个人的心扉。

夏二爷看着眼前这悲喜交加、令他心碎又欣慰的一幕,喉头像被滚烫的棉絮死死堵住,眼眶灼热。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柴火烟气和冬日清冽的空气,大步走上前,伸出粗糙有力的大手,一手一个,稳稳地扶住蹲在地上痛哭失声的四弟和身体孱弱、摇摇欲坠的三弟,用力将他们拉了起来。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院中的每一个人——搂着德胜和德麟默默垂泪的三弟媳,脸上还挂着泪痕、眼神却已透出坚毅的弟弟们,最后,落在门槛上一直静静看着、听着、手里无意识地捻着那根褪色旧木簪的母亲脸上。

夏老太太的目光平静如水,深不见底,只在眼底最深处,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石头落入古井般的欣慰涟漪。

夏二爷转向夏三爷,声音沉稳有力,带着一家之主的决断:“好了!眼泪流过了,心结解开了,都别难受了!日子得往前看!”

他拍了拍三弟瘦削的肩,目光落在那架刚刚修补好的、沾着新鲜木屑的板车上,“老三,我看你这营生,行!”他手指向县城的方向,“盘山县城里,我那铺子旁边,正好有块巴掌大的小空当,支个摊子,卖点地里刚冒头的新鲜菜蔬,水灵灵的,保准好卖!本钱,二哥给你出!”

他又看向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抽搐的夏四爷,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老四,你也别光指着地里那点嚼谷,看天吃饭。等地里的活计松快了,跟我去铺子里!学学怎么招呼客人,怎么拨算盘珠子,怎么料理买卖!工钱,二哥少不了你的!家里弟妹和孩子,”他看向夏张氏,“让三弟妹多费心照应着点。”

最后,他走到德胜面前,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少年刺猬般硬扎的短发,那头发茬子扎着手心,传递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好小子!”夏二爷的声音里带着激赏,“有担当!是咱夏家的种!记着,好好帮你三叔三婶儿,好好认字,往后,也得有出息!给咱老夏家争气!”

夏老太太一直静静地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那抹欣慰的涟漪终于缓缓扩大、加深,如同经霜的老菊在秋阳下无声地舒展开坚韧的花瓣。

她慢慢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却异常稳当。她一步步走到院子中央那棵虬枝盘结、饱经沧桑的老槐树下,微微仰起头,浑浊却清明的目光,穿透那些纵横交错的枝桠缝隙,望向被切割成无数碎片的、清冷高远的天空。初升的下弦月,清辉如练,透过枝桠的罅隙,斑斑驳驳地洒落在她布满沟壑的脸上和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上。

“都好好的,就好。”她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像一块温润却沉重的石头,轻轻投入每个人心湖的最深处,漾开一圈圈深沉而悠长的涟漪,久久不息。“树大分杈,人大分家。可你们兄弟几个,都给我记牢了,”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个儿子,“根,都在这一处泥里埋着呢。分得再开,也离不了这地下的根!”

日子如同村边那条冻了又化、化了又冻的小河,沉默而坚韧地向前流淌。

春天的风吹绿了田野,晨光熹微,盘山县城刚刚从沉睡中苏醒,街面上还弥漫着清冷的薄雾和隔夜的寒气。

在“福记蒜苗印子”铺子旁边那块小小的空地上,一架修补过、依旧吱呀作响的旧板车稳稳地支了起来。车上,刚从冻土里钻出来的头茬韭菜,带着晶莹的露水和泥土的气息,水灵灵、颤巍巍地码放着,在微寒的晨风里散发出一种清新到近乎凛冽的生机。

德胜跟在车旁,胸前挂着一个半旧的小木箱,里面整齐地码放着夏张氏熬夜蒸好的、热气早已散尽的杂面窝头,散发出朴实温暖的粮食香气。

夏三爷站在板车后,身上穿着夏二爷媳妇连夜改好的、半新不旧的厚夹袄,抵御着清晨的寒意。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入肺腑深处,虽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短促和阻滞,却已不再有那令人心尖揪紧的、破风箱般的嘶鸣。

他清了清嗓子,胸腔里回荡着一种久违的力量感。他挺直了因病痛而习惯佝偻的脊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着渐渐有行人走动的、苏醒过来的街市,喊出了他人生中第一声悠长而清亮的吆喝:

“韭菜嘞!新摘的!嫩潮儿的头茬儿韭菜嘞!”

那声音带着一丝生涩,却充满了崭新的希望,穿透薄薄的晨雾,在清冷的县城上空回荡开来,惊起了屋檐下几只早起的麻雀。

旁边,“福记”的铺板也“哗啦”一声卸了下来。夏二爷系着干净的粗布围裙,正手脚麻利地摆弄着青白水灵、码放整齐的蒜苗印子。

铺子门口最显眼的位置,并排放着两条新打的、结实厚重的长板凳。夏二爷媳妇探出身,笑着对好奇地探头探脑的德胜招招手,指着板凳:“小子,瞧见没?那两条板凳,是特意给你四叔备着的!以后咱村里哪个乡亲来城里办个事、走个亲戚,走累了,渴了,尽管来这儿歇脚!甭客气!”

日子就在这清亮的吆喝声、蒜苗印子清脆的碰撞声和板凳承载的乡情里,一天天过去。

北大庙那位须发皆白的老住持,偶尔推着他那辆比夏三爷的板车更旧、却被擦得锃亮反光的豆腐车经过。看到夏三爷在寒风中守着菜摊,德胜在一旁帮忙,老迈的脸上会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笑意。有时,他会停下豆腐车,走到夏三爷身边,用枯瘦的手指点点他的后背,低声指点几句深奥古朴的吐纳调息诀窍。

夏三爷总是恭敬地垂手听着,依言尝试。日复一日的辛劳奔波,混合着这平和深长的呼吸节奏,竟像无声的春雨,悄然滋养着他那曾被病魔蛀蚀的躯体,让他奇迹般地一点点硬朗起来,脸颊上那点血色,也日益鲜明。

寒来暑往,一个又一个清冷的冬夜。月光依旧如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洒落在夏家老宅寂静的院子里,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温柔的银辉。

院墙根下,那棵饱经风霜的老槐树沉默地矗立着,虬劲的枝干各自奋力伸展向不同的夜空,仿佛在努力触碰着遥不可及的星光。

清冷的月光只能照亮它嶙峋的表象,而在泥土深处,在那片永恒的、月光永远无法照亮的黑暗里,那些虬结盘绕、密不可分的根须,依旧沉默着,以惊人的力量紧紧地、深深地抓牢着同一片土地。

它们不分彼此,在冰冷与温暖交织的黑暗深处,向着大地更深的怀抱,向着生命更本源的滋养,坚韧而沉默地蔓延、探寻、纠缠,无声地诉说着血脉深处无法割断的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