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灰布军装里的新模样
鸡叫头遍时,县城东头的操场已经站满了人。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裤脚,三十多个汉子缩着脖子搓手,呵出的白气在晨雾里飘了两寸就散了。最边上的张石头正偷偷拽自己的棉袄下摆——那棉袄打了三个补丁,袖口磨得发亮,还是三年前娶媳妇时穿的新衣服。他旁边的王铁蛋背着个空货郎箱,箱子角磕掉了一块,露出里面的竹篾,那是鬼子抢他货时用枪托砸的。
“都站好咯!”李明远踩着露水走过去,军靴碾过草叶,发出细碎的声响。他刚从赵刚手里接过花名册,指尖划过那些歪歪扭扭的名字:张石头、王铁蛋、刘和尚……最后停在“周小满”三个字上。
周小满站在队伍最前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袖口还别着支钢笔,在一群糙汉中像根刚抽条的豆芽菜。他是镇上小学的教员,鬼子烧学校时,他揣着课本跑出来的,说要“用子弹当标点,给鬼子写篇催命符”。
李明远把花名册卷成筒,指着操场边的木架——那是昨天张石头带人搭的,上面挂着面红旗,红布是用染坊剩下的边角料拼的,五角星歪歪扭扭,却在晨雾里格外扎眼。
“看见那面旗没?”李明远的声音穿过薄雾,汉子们下意识地挺直腰板,“从今天起,你们就是八路军独立团三营的兵,这面旗在哪,你们就得把命搁在哪。”
张石头往前挪了挪,粗嗓门震得露水往下掉:“连长,咱这队叫啥名?总不能一直‘喂喂喂’地喊吧?”
李明远早想过这事。他看向操场边的老槐树,树干上还留着鬼子炮弹的焦痕,新抽的嫩叶却从裂缝里钻出来,绿油油的挤成一团。“就叫‘槐叶队’。”他指着那些叶子,“咱就像这槐树叶,看着普通,扎堆了能遮天蔽日,刮起风来能掀翻屋顶。”
“槐叶队!”王铁蛋跟着喊,货郎箱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听着就带劲!”
周小满推了推眼镜,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笔尖在纸上划过:“槐叶队,成立日:三月十六,成员三十三人……”他写字时手指有点抖,墨水在纸上洇出个小圈,像颗没涂匀的星星。
早饭是玉米糊糊就咸菜,盛在豁口的粗瓷碗里。张石头呼噜呼噜喝得飞快,碗沿沾着糊糊也不在意,喝完还把碗底舔了一圈。周小满捏着碗沿,看着别人狼吞虎咽,自己小口抿着,突然被人撞了胳膊——是刘和尚,他端着碗往周小满这边凑,碗里多了半块窝头。
“俺化缘时见过这玩意,”刘和尚的头皮光溜溜的,还留着戒疤,“填肚子顶用,快吃。”他以前是城西普济寺的和尚,鬼子砸佛像时,他揣着木鱼跑出来,说“佛不渡恶鬼,得用枪打”。
周小满红着脸接过来,刚咬了一口,就听见李明远喊“集合”。三十多个人慌慌张张地站成排,手里还攥着没吃完的窝头,有的往兜里塞,有的三口两口咽下去,噎得直瞪眼。
“今天练队列。”李明远站在队前,军靴跟一磕,“齐步——走!”
队伍瞬间乱成了一锅粥。张石头顺拐得厉害,左腿迈出去,左手也跟着甩,像只笨拙的大狗熊;王铁蛋总踩别人脚后跟,走两步就得回头说“对不住”;周小满迈着小碎步,胳膊肘夹得紧紧的,像在跳文工团的舞;刘和尚更绝,双手合十,走得像在拜佛。
“停!”李明远喊了声,队伍稀稀拉拉地停下,有人还顺拐着往前挪了半步。他没发火,只是自己走在最前面,一步一停地喊“一二一”,军靴砸在地上的声音像敲鼓。
“脚抬高点!”李明远走到张石头身边,用棍杆敲了敲他的裤腿,“别拖着走,鬼子的刺刀可不等人。”
张石头脸憋得通红,愣是把顺拐的腿硬生生掰过来,走得像个刚学步的娃,胳膊甩得像要飞起来。周小满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被李明远瞪了一眼,赶紧抿住嘴,却在转身时差点同手同脚。
日头爬到头顶时,大家都出了汗。周小满的蓝布衫湿透了,紧贴在背上,露出里面打补丁的白衬衫。他弯腰系鞋带时,看见自己的鞋——双布鞋,鞋头已经磨破了,是娘临走前连夜纳的。
“休息十分钟!”李明远的话刚落,张石头就一屁股坐在地上,扯开领口扇风,露出黝黑的胸膛,上面还有道疤,是以前被鬼子的狼狗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