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猛接过布,咧嘴一笑:“英子妹子越来越能干了,上次见你还不敢砍刀呢。”他又对李明远说,“主力让我给你带句话,这根据地得守,但不能硬守。缺人缺枪就说话,咱们多股力量联起来,让鬼子顾头不顾尾。”
李明远点点头。他终于明白,稳固的后方从来不是靠一股力量死扛出来的,是靠互相支援、彼此托底——就像骑兵连今天的驰援,就像他们守护的粮地,最终要供给的也是整个根据地的战士。
(四)
清理战场时,夕阳从云缝里钻出来,给血污的土地镀上了层金红色。战士们和老乡们一起,把牺牲的战友和乡亲抬到山洞后的空地——那里要新添一片坟茔,挨着去年牺牲的弟兄们。
王二柱的断腿被包扎好了,他坐在担架上,看着小石头的尸体,眼泪无声地往下掉。他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小石头捡的各种弹壳,有步枪的,有手榴弹的,被孩子用线串成了串,像串奇怪的项链。
“这孩子……总说要当解放军,”王二柱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说要跟着李连长,保护庄稼……”
李明远蹲下身,把那串弹壳挂在小石头的脖子上:“他是好样的,是咱秋收连的人。”他对身后的战士说,“给小石头立块碑,就写‘秋收连小战士石向阳’。”
英子带着妇女们用白布裹住牺牲者的尸体。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沉睡的人,每裹好一具,就往尸体手里塞一小把麦粒——这是她从被踩烂的麦穗上捋下来的,说“带着粮食走,路上不饿”。
张猛的骑兵连在帮忙掩埋尸体。他们的马拴在田埂边,低头啃着带血的青草,偶尔甩甩尾巴,赶走身上的苍蝇。张猛站在新坟旁,看着那些简陋的木牌,突然对李明远说:“知道为啥主力一定要守住根据地不?”
李明远没说话,等着他往下说。
“因为这些坟里的人,”张猛指着木牌,“他们守的不只是土地,是咱中国人的根。根要是断了,就再也长不出新苗了。”他从怀里掏出份电报,“主力让我转告你,平型关那边打了胜仗,缴获了不少弹药,过几天给你送一半过来。还有,让你统计下老乡们的损失,主力会拨粮食过来补种。”
李明远接过电报,纸页被雨水泡得有些皱,上面的字迹却很清晰。他突然想起刚穿越时,总觉得“根据地”是个抽象的词,现在才明白,它是由无数具体的人和事组成的——是王二柱家被踩烂的麦子,是小石头脖子上的弹壳项链,是张猛带来的骑兵连,是主力送来的弹药和粮食,是每一个愿意为这片土地流血的人。
(五)
三天后,主力的补给到了。五马车弹药,二十袋粮食,还有十几个新补充的战士。送补给的战士还带来了个好消息:平型关大捷,歼灭鬼子一千多人,缴获了大量物资。
山坳里的气氛一下子活了。老乡们帮着卸车,孩子们围着弹药箱好奇地看,战士们则忙着把新到的子弹搬进仓储洞,脸上的笑容藏不住。
王大爷带着几个老人,给骑兵连的战士送来了新做的布鞋:“张连长,这鞋糙,别嫌弃,能挡挡泥。”
张猛接过布鞋,往脚上一套,正好合脚:“大爷您这手艺,比城里的鞋匠还好!”他又对李明远说,“骑兵连得回主力那边了,那边还等着咱支援。记住,有事儿就发电报,别硬撑。”
李明远送他到山口,看着骑兵连的身影消失在山梁后,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这次的胜利是靠外援,但不能总指望外援——根据地要真正稳固,终究得靠自己的力量。
他转身往回走,路过那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战士们和老乡们正在补种庄稼,把踩烂的麦子拔掉,重新播下种子。新翻的泥土里还能看见暗红色的血渍,却在雨水的冲刷下,渐渐融进黑土,像给土地施了肥。
英子蹲在地里,手里的瓢正往新播的种子上浇水。她的裤脚还沾着泥,却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阳光照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金边。
“连长,你看!”她指着地里,“上次被炸的土豆,居然冒出新芽了。”
李明远走过去,果然看见泥土里钻出点新绿,细得像线,却倔强地往上挺着。他想起那些牺牲的人,想起张猛的话,突然明白:所谓的血沃田埂,从来不是指鲜血白流,而是指那些流淌的血,终究会滋养出新的生命。
他蹲下身,和英子一起补种。指尖插进带着血腥味的泥土里,触到新播的种子,硬硬的,像颗小小的心脏在跳动。
远处的黑风口又恢复了安静,但李明远知道,平静只是暂时的。鬼子不会善罢甘休,战斗还会继续,还会有鲜血染红这片土地。
但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根,已经扎得太深,深到哪怕被炮火掀翻土层,也能从石缝里钻出新芽。
(六)
补种的庄稼没过多久就冒出了绿苗,星星点点缀在黑土地上,像撒了把碎翡翠。李明远每天清晨都会去田埂上转一圈,看着那些幼苗在风里摇晃,心里踏实得很。小周说他越来越像个老农,他听了只笑——以前总觉得扛枪打仗才是正经事,现在才懂,守住这些苗,和守住阵地一样重要。
这天他正蹲在地里薅草,王二柱拄着拐杖来了。他的断腿还没好利索,走一步晃三晃,手里却攥着把新磨的镰刀。
“李连长,我琢磨着,该给这些苗搭个棚子了。”王二柱指着西边的山,“往年这时候总起秋风,刮得苗倒一地。咱搭个竹棚,既能挡风,又能防着山里的野物。”
李明远看着他空荡荡的裤管——为了保命,医生截了他半条腿。这汉子没掉过一滴泪,今天说搭棚子时,眼里却闪着光。
“好啊,”李明远拍了拍他的肩膀,“让老郑带几个弟兄跟你搭,材料不够就去后山砍竹子,记着留够明年的竹种。”
王二柱咧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放心,俺懂。砍粗的留细的,砍密的留稀的,不能断了根。”
他转身要走,又被李明远叫住:“石头的坟前,也搭个小棚吧,挡挡雨。”
“哎!”王二柱应得脆生,“俺这就去弄。”
看着他摇晃的背影,李明远心里一动。这些日子,村里的老乡们都在悄悄变。以前见了战士总躲着走的张婶,现在会主动送热粥到岗哨;总爱念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刘大爷,天天扛着锄头来帮着护苗。他们不再把战士当外人,也不再把自己当旁观者。
傍晚收工时,英子匆匆跑来,手里捏着张字条:“连长,山外传来消息,鬼子要在秋收前再来一次扫荡!”
字条是骑兵连的斥候送来的,字迹潦草,却透着紧急:“敌约一个中队,携迫击炮,明日拂晓至。”
李明远捏着字条,指节泛白。一个中队,少说也有百来人,还有迫击炮——他们手里的弹药刚够应付小规模冲突,硬拼肯定不行。
“通知下去,”他当机立断,“今晚连夜转移!老乡们带着粮食和种子进仓储洞,战士们分两拨,一拨掩护,一拨加固洞口伪装。”
英子刚要跑,又被他拉住:“告诉王二柱,把竹棚拆了,竹子全搬到洞口当鹿砦。让老郑把所有‘土地雷’——就是那些埋在土里的陶罐炸弹,全布在进山的路上。”
“那庄稼……”英子看着刚冒头的幼苗,眼里舍不得。
“苗能再种,人不能少。”李明远声音沉下来,“带几捆最壮的苗进洞,剩下的……只能赌老天爷留情了。”
夜幕降临时,山坳里一片忙碌。老乡们背着粮食,抱着孩子,沿着秘密通道往仓储洞挪。战士们则在路口埋炸弹,砍倒的竹子交叉着挡在路上,竹尖朝上,像片狰狞的荆棘丛。
李明远站在山梁上,看着星星点点的火把在黑暗里移动。风吹过光秃秃的田埂,剩下的幼苗在风里瑟瑟发抖,像在哭。他突然想起张猛说的“根”,这些苗的根还在土里,只要人活着,总有再冒头的那天。
(七)
拂晓时分,鬼子果然来了。迫击炮的轰鸣震得山摇地动,洞口的伪装被炸开个豁口,碎石和泥土簌簌往下掉。
“顶住!”李明远吼着,把最后一颗手榴弹扔出去。爆炸声里,他看见英子正抱着个吓哭的孩子,往洞深处挪。那孩子手里还攥着颗麦粒,死死不肯放。
洞外的枪声越来越近,有鬼子已经冲进了第一道防线。老郑带着人在洞口拼刺刀,他的胳膊被划了道深口子,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在火光里像条红蛇。
“连长!弹药没了!”小周哭喊着,手里的步枪已经断了枪托。
李明远摸向腰间,只剩最后一把匕首。他刚握紧,就看见个鬼子端着枪冲进来,刺刀闪着寒光。他侧身躲过,匕首从鬼子肋骨间捅进去,对方的血喷了他一脸。
就在这时,洞外突然传来熟悉的马蹄声——是骑兵连的冲锋号!
“张猛!”李明远红了眼,推开鬼子的尸体往外冲。
张猛的黑马率先撞开鬼子的阵型,马刀劈得跟风车似的。他身后跟着的,不光有骑兵连,还有十几个扛着锄头扁担的老乡——是王家村和李家坳的乡亲们,他们手里的家伙虽然简陋,喊杀声却比炮声还响。
“老子说过,不会让你硬扛!”张猛在马上大笑,马刀削掉一个鬼子的头盔,“主力抽不开身,这些乡亲说要跟鬼子拼命,拦都拦不住!”
李明远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王二柱拄着拐杖,用镰刀砍伤了一个鬼子的腿;张婶举着烧红的铁钳,烫得鬼子嗷嗷叫;连最胆小的刘大爷,都用扁担打断了一个鬼子的枪。
原来,根早就扎在了每个人心里。
战斗结束时,朝阳正好爬上山头。阳光照在布满弹痕的竹棚骨架上,照在老乡们带血的农具上,照在骑兵连的马背上,也照在那些被踩倒、却没断根的幼苗上。
李明远蹲在田埂上,看着土里重新挺直腰杆的绿苗,突然明白:所谓根据地,从来不是一片完美无缺的净土,是哪怕被炸得粉碎,也能凭着一股子劲重新站起来的地方。是战士手里的枪,是老乡手里的锄头,是孩子攥着的麦粒,是每个人心里那点“不能输”的念想。
他从怀里掏出颗麦粒,埋进土里。英子走过来,递给他块干净的布:“擦把脸吧,张连长说,主力要在咱这儿建个粮仓,以后啊,咱的粮食够整个根据地吃的。”
李明远擦着脸,笑了。远处,骑兵连的马蹄声渐远,老乡们已经开始重新搭竹棚,孩子们在田埂上追逐,手里举着刚抽穗的麦芽。
风拂过,新苗在土里轻轻摇晃,像在应和着什么。这一次,李明远敢肯定,它们能长到秋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