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劫将这些水银霜粉末均匀地铺在玉碟上,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这是一项他早已熟稔于心的技艺。
冯劫这才伸出双手,极其小心地捧起那沉重的黑檀密匣。匣内,猩红的衬底上,那份帛书和鬼鸮符印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他屏住呼吸,指尖灌注内力,沿着匣底内壁极其缓慢、极其谨慎地一寸寸摸索、按压。殿中落针可闻,只有他指尖划过木纹的细微摩擦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心跳。
时间仿佛凝固。李斯紧盯着冯劫的动作,枯瘦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中紧握成拳,指节泛白。赵高依旧垂着眼,仿佛置身事外,但微微颤动的袍角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
突然!
冯劫的指尖在匣底西南角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似乎触碰到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檀木的冰凉弹性!他眼神一凝,指力瞬间凝于一点,以极其玄奥的巧劲向下一压!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传入殿中每个人耳中的机括弹动声响起!
紧接着,让所有人永生难忘的一幕发生了!
那看似浑然一体的匣底,竟以冯劫指尖按压处为中心,如同水波般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涟漪过处,木质纹理竟诡异地变得半透明!一个指甲盖大小、极其精巧的暗格缓缓浮现!
更骇人的是——
一股粘稠、闪烁着幽绿色荧光的液体,如同活物般从那暗格缝隙中缓缓渗出!那液体散发着浓烈刺鼻的、远超寻常水银的腥甜气息,正是最精纯的汞毒精粹!荧绿的汞液如同有生命的毒蛇,在匣底蜿蜒流淌,瞬间包裹住暗格中露出的一角——那是一卷被折叠得极小的、散发着柔和金光的箔片!
“血喉金箔!”有识货的老臣失声惊呼!
冯劫强忍剧毒气息带来的眩晕,用特制的玉钳闪电般夹住那被荧绿汞液包裹的金箔一角,猛地抽出!金箔离开暗格的刹那,包裹其上的荧绿汞液如同遇到克星般迅速退散、蒸发,发出轻微的“嗤嗤”声,化作一缕缕带着腥甜的幽绿烟气消散在空中。
那卷金箔,薄如蝉翼,通体流转着温润内敛却又尊贵无比的金色光华。其上,以细如发丝的朱砂笔迹,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字!而那字迹的起笔转折、特有的瘦硬风骨——
“相国印?!” 冯劫看清字迹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骇然失声!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炬射向丹墀之
那金箔上的字迹,赫然是李斯亲笔!其落款处,一枚以丹砂混合金粉勾勒的小印,形如盘踞的毒蛇,正是李斯极少示人的私密印信——“盘蛇金鳞印”!
铁证如山!却是倒戈相向!
【四:盘蛇噬主(金令灼心)】
死寂!比之前更恐怖的死寂瞬间攫住了整个麒麟殿!空气仿佛被那盘蛇金鳞印抽干了所有生气,只剩下荧绿汞毒残留的刺鼻腥甜和金色箔片上流转的、令人心悸的华光。
所有人的目光,就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一样,从惊骇欲绝的冯劫手中那卷金箔开始,缓缓地移动,最终停留在了丹墀之下。
在那里,李斯孤零零地站着,他原本挺拔的身形此刻却僵硬得如同石雕一般,毫无生气。他那枯瘦的脸上,再也找不到半分之前的成竹在胸和胜券在握的自信与从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惨白,这种惨白仿佛是从墓穴中刚挖出的陶俑身上散发出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生命气息。
李斯的额头和鬓发间,细密的冷汗正不受控制地渗出,这些汗珠汇聚成一颗颗晶莹的珠子,沿着他高耸的颧骨滚落下来,砸在冰冷如铁的黑曜石地板上,发出一阵轻微却又如同重锤擂鼓般的“嗒”声。这声音在寂静的宫殿中回荡着,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在嘲笑他此时的狼狈和无助。
他死死盯着冯劫手中那卷流转着致命金光的箔片,眼珠瞪得几乎要裂眶而出,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瞬间崩塌的算计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不可能!绝无可能!那匣子……那夹层……那盘蛇金鳞印……那是他亲自设计、交由最隐秘的死士以楚国工艺仿造、用于绝杀巴清的死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里面藏着他自己的催命符?!
“盘……蛇……金……鳞……”冯劫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发现灭顶之灾的颤抖,他双手捧着那轻薄却重逾万钧的金箔,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转向御座,“陛下!此乃……此乃相国大人府中……盘蛇金鳞密印无疑!其上朱砂密令……”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结滚动,仿佛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重如千钧,“……命潜伏楚地之‘玄蛇’,伪造楚王负刍密令及血印,择机将此伪证‘截获’,栽赃清夫人!并……伺机引爆骊山地宫预留之‘火汞雷’,嫁祸巴氏私军,制造混乱,助……”冯劫的声音陡然顿住,额上冷汗涔涔,似乎不敢念出后面的话。
“助什么?”嬴政的声音终于响起,如同万年玄冰相互摩擦,不带一丝温度,却蕴含着冻结灵魂的暴怒。他缓缓抬起眼,冕旒玉藻缝隙中射出两道寒光,直刺李斯,“念!”
冯劫浑身一颤,闭了闭眼,用尽全身力气念出最后一句:“……助‘公子’于混乱中,掌控骊山,断龙脉,引……引匈奴入关!”
“嘶——!”
殿中响起一片无法抑制的倒抽冷气声!栽赃嫁祸已是滔天大罪,私通匈奴?裂土引狼?!这已不是谋逆,是叛国!是自绝于华夏血脉!无数道目光瞬间由惊疑转为刻骨的愤怒与鄙夷,死死钉在李斯身上!
“公子?”嬴政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暴龙的咆哮!他猛地站起,宽大的玄色龙袍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案上那枚早已裂纹密布的玄玉小鼎,“啪”地一声彻底碎裂!碎片迸射!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的恐怖威压瞬间笼罩整个大殿!殿中三十六盏金人铜灯齐齐剧烈摇曳,光线明灭不定,将李斯那张惨白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恶鬼!
“哪个公子?!”帝王之怒,雷霆万钧!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的杀伐之气,震得殿梁簌簌发抖!
“陛下!陛下明鉴!!”李斯终于从巨大的惊骇中回魂,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噗通”一声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抢地,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嘶哑凄厉,带着彻底的崩溃:“此乃构陷!是巴清!是她!是她以妖法伪造臣的密印!是她!陛下!是她欲除臣而后快!陛下!!!”
他状若疯癫,涕泪横流,枯瘦的手指胡乱地指向巴清,又指向冯劫手中的金箔,最后死死抓住自己胸前的衣襟,仿佛要将那颗狂跳欲裂的心脏掏出来证明清白。然而,那金箔上流转的、独属于他李斯的朱砂字迹,那盘踞的、淬毒的“盘蛇金鳞印”,在幽暗摇曳的灯火下,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刺眼!那是任何妖法都无法模仿的、浸透了他毕生权术与心血的笔锋!
巴清静静地立于阶下,玄衣如墨,仿佛周遭的滔天巨浪都与她无关。只有她自己知道,紧握在袖中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嵌入掌心尚未痊愈的伤口。鲜血再次渗出,濡湿了内衬。
云梦泽中,那处三星堆邪祭遗迹深处,她不仅找到了半截残匣碎片,更在一面被汞毒腐蚀的青铜镜后,发现了李斯与某个神秘“公子”联络的残破金箔!那金箔的形制、印信,与今日暗格中所出,同源同工!李斯欲以楚匣构陷她,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这盘蛇金鳞密令,是她在云梦毒瘴中争分夺秒,用遗迹中残留的朱砂和提炼的汞精,以命相搏,亲手伪造!每一笔,都摹刻着她对李斯笔迹的刻骨研究;每一划,都浸透了云梦泽的怨毒与杀机!
嬴政没有再问。他缓缓坐回御座,冕旒玉藻剧烈地晃动着,遮蔽了他此刻眼中翻涌的究竟是焚天的怒火,还是彻骨的冰寒,亦或是……一丝早有预料的、被证实后的疯狂杀意?他不再看阶下涕泪横流、如同烂泥的李斯,目光转向殿外深沉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赵高。”帝王的声音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却比雷霆咆哮更令人胆寒。
“臣在。”赵高躬身,惨白的脸上毫无波澜。
“持朕符节。”嬴政的声音一字一顿,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大殿,“即刻查抄相国府!掘地三尺!凡与‘盘蛇金鳞’、‘公子’、‘玄蛇’、‘火汞雷’相关之物、之人——给朕,一个不留!”
“诺!”赵高躬身领命,嘴角那抹阴冷的弧度,在摇曳的灯火下,终于清晰可见,如同毒蛇亮出了獠牙。
李斯瘫软在地,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的绝望与死灰。麒麟殿的阴影,如同巨大的棺盖,轰然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