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白雾噬魂】
寅时三刻,赤霄军大营死寂如坟。汞矿冶炼坑道深处蒸腾出的银白雾气,不再如往日般袅袅上升,反而沉甸甸地贴着地面,沿着营区纵横交错的排水暗渠悄然蔓延。起初只是几个起夜轮值的矿工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抱怨眼前总有扭曲的重影,像是隔着晃荡的水波看火把。值夜的伍长骂骂咧咧,只当是丹砂熏蒸的寻常后症。
那甜腻的腥气,却越来越浓。
清晨,雾气弥漫,营帐的缝隙仿佛被这股雾气所侵蚀,它们悄无声息地钻入其中,如幽灵一般缠绕在沉睡士卒的鼻息之间。这些雾气仿佛有着生命一般,轻轻地抚摸着士卒们的面庞,让人感到一阵寒意。
在这片宁静中,有人开始梦呓,他们的声音含糊不清,仿佛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这些梦呓的句子如同破碎的镜子,无法拼凑成完整的话语,但却透露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和不安。
就在这时,第一缕惨白的晨曦如同一把利剑,猛地撕开了夜幕的黑暗。这道光线如同死神的使者,无情地照进了营帐。而与此同时,一声凄厉的嘶吼如同丧钟一般,猛然从中军旁的一座营帐里炸开!
这声嘶吼如同惊雷一般,震耳欲聋,让人的心脏都为之一颤。它充满了绝望和恐惧,仿佛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在发出最后的哀嚎。这声嘶吼在清晨的寂静中回荡,久久不散,让人毛骨悚然。
巴清是赤足冲出来的。冰凉的露水浸透罗袜,黏腻的触感从脚底传来——那不是水,是尚未完全凝固、泛着诡异银光的血!两个身影在帐门处疯狂撕咬翻滚,血沫飞溅。被压在嗬”的漏风声。施暴者双目赤红暴凸,如同煮熟的鱼目,涎水混着血丝从撕裂的嘴角淌落,裸露的脖颈和手臂上,青黑色的脉络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蜿蜒蠕动,发出蚯蚓钻土般的细微“沙沙”声。
“拦住他们!”巴清的厉喝划破死寂。亲卫如狼似虎扑上,铁链碰撞声、嘶吼声、骨裂声搅成一团。
营区医官之首、须发皆白的老巫医巫咸,颤抖着剖开一具刚刚毙命的狂徒尸骸。浓烈的汞腥气扑面而来。颅骨被小心撬开,围观的将领们齐齐倒吸一口冷气——那本该是灰白色的脑浆,竟凝成了胶冻状的银灰色!颅骨内壁上,密密麻麻结满了细小的、霜花般的银亮结晶,在晨曦下闪着妖异的光。
“夫人…是汞毒,剧毒汞气…已入髓蚀脑!”巫咸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枯槁的手指捻起一点颅骨内壁的结晶,那细小的颗粒竟在指腹留下腐蚀般的焦痕。“此毒…非自然蒸腾,必有邪引!浓度、入体之快…前所未见!”
巴清沉默着,俯身抓起一把营区边缘、靠近矿坑排水暗渠出口的泥土。泥土湿冷,混杂着肉眼可见的细小汞砂颗粒。指尖传来刺麻的灼痛感,像被无数细针同时刺入。昨夜青铜鼎底渗出如泪的黑汞异象,果然是不祥之兆!
“封锁营区!所有接触过矿坑、饮用过营区西侧水井之水的,无论军卒、工匠、杂役,全部集中到青铜祭鼎前!”巴清的声音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气。“巫咸,备‘镇魂散’!另取活猪、活羊各十头,投西井水中!”有人在水源投毒,这绝非意外。她袖中那片用于占卜的龟甲,此刻滚烫得如同烙铁,紧贴着手臂。
【二:祭鼎泣血】
九尺高的殷商青铜鼎,矗立在营区中央临时垒砌的土石祭坛上。鼎身饕餮纹路在晨曦中泛着幽冷的青黑光泽。三百余名汞毒发作的矿工和少量士卒被儿臂粗的浸油牛皮索捆住手脚,如待宰的牲口般拖拽至鼎下。他们被铁链拴在粗重的鼎足上,扭曲的身体剧烈地挣扎扭动,筋肉虬结的脊背起伏如波浪,喉间发出的不再是人的嘶吼,而是一种仿佛来自九幽地底的、低沉粘稠的“嗬…嗬…”声,如同无数破风箱在同时抽动。诡异的是,这三百多人的怪声,竟隐隐合成了一种单调、压抑、带着某种古奥节律的音调,在死寂的营区上空盘旋回荡,听得人头皮发麻,心胆俱寒。
鼎身饕餮的双目似乎被这怪异的声浪和浓烈的血腥气唤醒,竟在光天化日之下,浮起一层妖异的、流动的血色红芒!如同活物般在纹路间流转。
“取‘镇魂散’!取黑汞泥!”巴清的声音穿透嘈杂。
数十名强壮的亲卫抬来沉重的木桶,里面是巫咸紧急调配、混入了大量烈性药草的“镇魂散”药汤。药气刺鼻。但更令人心悸的是紧随其后抬来的几个小陶瓮,瓮口封泥揭开,露出里面粘稠如膏、闪烁着金属幽光的漆黑泥状物——这是提炼水银过程中产生的剧毒废渣,汞毒之精粹,触之皮焦肉烂,吸入一丝便足以毙命,被称为“黑阎罗”。寻常避之唯恐不及,此刻却被抬到了祭坛前。
巴清面带决然之色,从人群中迈步而出。她的步伐坚定而沉稳,仿佛周围的喧嚣与嘈杂都无法影响到她分毫。走到青铜巨鼎前,她停下脚步,右手缓缓伸向腰间,握住了那柄一直隐藏在暗处的短匕——鱼肠。
这把短匕通体漆黑,刃口闪烁着寒光,仿佛能轻易地削铁如泥。巴清紧紧握住鱼肠的刀柄,感受着它的冰冷与沉重,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它抽出。
随着鱼肠的出鞘,一道寒光闪过,周围的人都不禁为之一震。然而,巴清的动作并未停止,她迅速抬起左手,抓住自己那一缕垂至腰间的青丝。这缕青丝如瀑布般垂落在她的背上,柔顺而光滑。
巴清的眼神没有丝毫的犹豫,她紧盯着手中的青丝,仿佛在与它做最后的道别。然后,她猛地一用力,将那缕青丝割下。
青丝在空中飞舞,宛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它轻轻地飘落,最终落入了那嗡鸣震颤的青铜巨鼎之中。
就在青丝落入鼎中的瞬间,鼎身突然爆发出一阵耀眼的红芒。这红芒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将整个鼎身都笼罩其中。与此同时,鼎内的嗡鸣声也骤然拔高,如同垂死的巨兽在发出最后的哀嚎。
她竟不顾那致命的剧毒,徒手从陶瓮中挖起一捧黏稠冰冷的黑汞泥!那漆黑的毒泥仿佛有生命般在她白皙的手掌中蠕动。她大步走到被捆在最前面、挣扎得最猛烈的一个矿工身前。那人额头上青筋虬结如蚯蚓,赤红的双眼死死瞪着巴清,口中涎水混着血沫喷溅。
巴清眼神冰冷,毫无迟疑地将那捧剧毒的黑泥,狠狠按在了矿工的眉心正中!
“噗嗤——”
黑泥触及皮肤的刹那,如同滚油泼雪!一股刺鼻的白烟冒起,伴随着皮肉焦糊的臭味。那矿工身体猛地绷直如弓,头颅以一种不可能的角度“咔吧”一声向后折去,几乎贴到了脊背!他的口鼻如同失控的泉眼,猛地喷出大股银白色的、散发着刺骨寒气的霜雾!
紧接着,更恐怖的一幕发生了!
那矿工后背因剧烈挣扎早已破烂的衣物下,皮肤如同腐朽的布帛般“刺啦”一声裂开一道巨大的血口!没有鲜血喷涌,只有银灰色的粘稠浆液渗出。三枚金光灿灿、边缘带着锯齿、形如人眼的诡异薄片,带着撕裂的皮肉和碎骨,如同被强力弹射般,“嗖嗖嗖”从那道裂口里激射而出!其中一枚带着尖啸的风声,直奔巴清面门!
“夫人小心!”身旁亲卫惊呼,挥刀格挡。
“当!”金铁交鸣,火花四溅。那金眼薄片被磕飞,深深嵌入旁边一根支撑祭坛的木桩中,兀自嗡嗡震颤。
巫咸眼疾手快,用特制的皮囊接住了另外两片。
“楚巫的噬魂钉…三星堆遗族的‘金睛图腾’!”巫咸捧着那两片薄薄的金眼,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变形。薄金片背面铭刻着细密如蚁的扭曲符文,中心处镶嵌着一小粒殷红如血的奇异晶体,正闪烁着妖异的光。
巴清面沉似水,几步上前,从木桩上拔出那枚深深嵌入的金眼图腾。指尖用力一碾,“咔嚓”一声脆响,薄金片碎裂,露出里面夹着的一小片焦黄的帛片。她展开帛片,上面是用极细的墨线书写的几行字: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
墨迹未干,带着熟悉的丹砂特有的铁锈腥气!这正是《吕氏春秋·察今》的开篇!
巴清捏着这残破的帛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猛地抬头,赤红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死死盯在咸阳宫的方向。焚书的烈焰似乎正在她心底灼灼燃烧,那焦糊的味道弥漫在口鼻之间。
李斯!你竟用我巴氏商号贡上的丹砂墨,书写这诛心灭族的毒计!好一个借刀杀人!
【三:诡经血图】
子夜,万籁俱寂,唯有祭坛周围三百余狂徒喉间发出的低沉“嗬嗬”声如同鬼域的背景音,折磨着每一个清醒者的神经。青铜巨鼎表面的血色纹路似乎也黯淡了许多。
骤然间,平地卷起一股腥寒的阴风!那风打着旋,带着浓烈的汞腥和血腥味,卷起祭坛周围的尘土,吹得火把疯狂摇曳,光影明灭不定。拴着狂徒们的铁链被绷得笔直,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呻吟。
所有被铁链拴在鼎足下的狂徒,无论是瘫倒昏迷的,还是之前挣扎嘶吼的,此刻竟齐刷刷地、如同被无形的提线操控,猛地抬起了头颅!三百多双眼睛,眼白彻底占据了整个眼眶,如同三百多颗惨白的、毫无生气的石球,齐刷刷地转向正对祭坛的巴清!在跳跃火把和惨淡月光的映照下,反射出冰冷死寂的幽光。
锁链被巨力绷得更紧,牛皮索深深勒入皮肉,鲜血顺着身体淌下,浸湿了脚下的土地。他们开裂的嘴唇却诡异地同步开合,喉管中挤压出的不再是毫无意义的嘶吼,而是一模一样的、清晰而刻板的诵吟,如同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人的理智堤防: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
“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至,法虽今而至,犹若不可法…”
《吕氏春秋·察今》的章句,如同带着剧毒的瘟疫,以祭坛为中心,疯狂地扩散开去!声音不再是三百人的,仿佛有成千上万张嘴在同时诵读!一些原本只是轻微不适、被隔离在稍远处的士卒,眼神迅速变得呆滞,喉结滚动,嘴唇不由自主地跟着蠕动,发出或清晰或模糊的附和。整个赤霄军营盘,在短短半刻钟内,化作一片声浪沸腾、群魔乱舞的恐怖熔炉!
巴清静静地站在祭坛之上,夜风吹拂着她的衣袂,猎猎作响。她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修长而挺拔,宛如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