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残月终于挣破烟瘴,惨白的光如碎银般泼洒在江面上,将燃烧的船骸照得如同浮在血水里的枯骨。楚军主舰的桅杆在烈焰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包铁的巨木从中间断裂时,竟没有寻常木材的年轮,反而露出层层叠叠的纤维 —— 那是用千层素帛压实的芯材!浸透血汞的帛卷在火中舒展,像一条猩红的巨蟒,六国的徽记在毒焰里浮凸蠕动,发出 “滋滋” 的灼烧声,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其中嘶吼。
燕旗上的玄鸟眼瞳是用汞珠镶嵌的,此刻正淌下银色的泪,泪痕蚀穿旗面,露出底下 “燕丹” 二字的署名。墨迹被汞泪泡得发胀,笔画扭曲如哭嚎的人脸,其中 “丹” 字的最后一点,赫然是半枚指甲盖大小的丹砂,在火光下泛着妖异的红 —— 那是当年荆轲刺秦前,燕太子丹亲手研磨的丹砂印泥。
韩军弩机的机括纹路里嵌满丹砂颗粒,随着高温逐渐重组,竟凝成 “张良” 二字的篆印。印泥红得像刚凝固的血,边缘还粘着几缕丝线,细看竟是韩国宗室特有的冰纨残片。军师颤抖着指向印纹旁的细微刻痕:“是博浪沙的记号!这是张良策划刺秦后,与各国联络的信物!”
最骇人的是魏国的鼎形图腾。鼎腹突然渗出黑血,在火中凝成 “魏咎” 的名讳,笔画间游走着细小的血珠,落地时竟化作微型的人牲图案。而鼎耳处竟探出半只青铜手掌,掌心赫然是相国府的金印纹,纹路里卡着半片残破的竹简,上面刻着 “献汞百斤” 的字样 —— 正是李斯与魏国余孽交易的凭证。
“是六国会盟帛书!” 军医的惊呼被另一声爆炸吞没,他捧着块从火里抢出的帛片,手指被烫得起泡,“这些桅杆是用盟约帛卷压实的,李斯把各国余孽的信物混在里面,既当船骨,又能…… 又能在船毁时销毁证据!”
话音未落,燃烧的旗舰龙骨猛地断裂,发出惊雷般的巨响。船尾的青铜舵轮 “哐当” 一声滚落江中,轮轴里甩出一卷未被烧毁的帛页。那素帛在汞火中竟不燃不毁,反而像海绵般吸尽江面的血污,渐渐显露出原本的米白色。帛面上用朱砂绘制的山川河流,正随着江水的波动缓缓流动,仿佛一幅活的地图。
巴清让人用长钩将帛页勾上船,展开一看,帛尾的三重印鉴正在随毒焰变色:赵王玺在高温中扭曲变形,化作一只吊睛白额虎,虎爪踏裂 “武臣” 的签名,爪尖滴下的汞液在甲板灼出小洞,洞里渗出黑色的粉末 —— 那是邯郸特有的磁铁矿砂,暗示着赵国余孽与北方匈奴的勾结;齐相印遇血膨胀,凝成刀币的形状,币孔里钻出 “田儋” 二字的虫篆,笔画间还缠着细小的血丝,在火光下显出鱼腥味 —— 显然是用东海渔民的血调制的印泥;最底层的秦相李斯蟠螭钮印纹,竟在烈焰里融成一行小篆 ——“臣斯顿首”,字迹边缘泛着金属般的光泽,仔细看去,笔画竟是用无数细小的 “罪” 字拼接而成。
“李斯这是在借刀杀人。” 巴清指尖划过 “臣斯顿首” 四字,帛页突然剧烈收缩,显出另一层图案 —— 那是咸阳至骊山的漕运路线图,每个粮仓的位置都标着醒目的丹砂漏斗符号,漏斗下方标注着精确到 “石” 的汞砂数量。路线旁用蝇头血楷写着一行小字:“戌时三刻,汞龙过灞桥”。
“汞龙……” 军师突然想起什么,脸色煞白,“去年冬训时,有矿工说在丹砂矿洞深处见过巨大的龙形阴影,当时只当是幻觉。现在看来,那恐怕是……”
“是李斯用活人炼制的汞傀儡。” 巴清打断他,目光落在灞桥的位置,那里是连接咸阳与骊山的咽喉,若真有 “汞龙” 出现,恐怕不只是要截断粮道那么简单。她忽然注意到,漕运图上标注的最后一个粮仓,位置恰好在怀清台以西三十里 —— 那是赤霄军囤积丹砂的秘密据点。
沉船的桅杆砸起十丈浊浪,将半艘赤霄走舸掀翻。漂浮的盟约帛书突然直立如帆,帛面的朱砂线路开始流动,像一条条细小的血蛇,最终汇入骊山的位置,在那里凝成一个巨大的 “葬” 字。巴清盯着那个字,腕间的殷商巫纹突然发烫,她仿佛看见无数丹砂矿洞在坍塌,矿工们的惨叫声与帛书上的墨迹融为一体。
江面上的楚军残舰还在燃烧,一些没死透的楚兵趴在船板上,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们的皮肤正在剥落,露出底下青紫色的血管,血管里流动的不是血,而是银色的汞液。巴清突然注意到,一个楚兵的后颈处有个淡红色的印记,形状与怀清台地脉图上的某个节点完全吻合 —— 那是她亲手标注的 “聚灵阵眼”。
“原来如此。” 她将帛书卷好塞进怀里,汞火的温度透过帛面传来,烫得心口发疼,“他们不仅要毁船,还要借这场水战的血气,激活怀清台的地脉……”
远处的江面突然泛起银光,无数被汞焰杀死的鱼群翻着白肚浮上水面,尸体在江面拼出残缺的卦象。巴清望着那卦象,突然想起《归藏易》里的记载:“帛血成盟,龙毁其舟,秦失其鹿,清主沉浮。”
【四: 阴兵收帆】
燃烧的楚舰残骸间突然响起沉闷的鼓声,不是从任何一艘船上传来,而是从江底深处滚涌而上。那鼓声像巨棺钉入黄泉的闷响,每一声都震得赤霄楼船的甲板嗡嗡发颤,舱底的水银罐随之共振,溢出的汞珠在地面凝成细小的漩涡。江面上未熄的磷火被震得齐齐跳跃,在墨汁般的夜里拼出残缺的卦象 —— 正是《归藏易》中记载的 “尸解” 凶卦。
随着鼓声,无数披青铜札甲的尸体从江底站起。甲片上挂满墨绿色的水藻,腐烂的皮肉与锈蚀的金属粘成一片,关节转动时发出齿轮咬合的锈响。面甲的眼洞里燃着幽蓝的汞焰,焰心处隐约可见骊山地宫的纹路;手中的戈戟缠满半腐烂的水草,戟尖滴落的不是水,而是粘稠如漆的黑血,坠落在江面时激起银色的汞花。
“是…… 是去年矿难里失踪的刑徒!” 一个曾在骊山服役的老兵突然瘫软在地,他指着那些青铜甲胄上的编号,“我认得这个‘隶臣庚’!他被矿车轧断了右腿,怎么会……”
话音未落,赤霄楼船上的水手突然眼珠赤红,瞳孔里映出阴兵的影子。他们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狂叫着割断帆索扑向浮尸,手中的弯刀胡乱劈砍,却连阴兵的甲片都划不破。“骊山刑徒归营!” 他们嘶吼着,声音里带着不属于自己的狂热,有些人甚至咬碎了自己的舌头,满嘴是血地跳进江里,与那些青铜尸身抱作一团,很快就被汞焰烧成了灰烬。
巴清反手拔剑,赤霄剑的寒光如闪电划破混乱。她一剑斩断主桅的缆绳,三丈高的桅杆轰然倒塌,砸在甲板上激起漫天木屑。赤霄战旗裹着青铜风向仪坠入江中,仪顶玄鸟喙里含着的丹砂珠骤然炸裂,紫雾弥漫处,甲板上的太阳轮图腾迸射青光。那些发狂的水卒一脚踏到光纹上,脚下的船板突然翻起鳞片状的青铜甲,甲片边缘锋利如刀,利齿般咬住人腿,猛地拖进底舱。
“咔嚓 —— 咔嚓 ——”
舱内顿时响起令人牙酸的啃噬声,间杂着铠甲被液压机碾碎的闷响。这是巴清早就布下的机关,用提炼水银的压榨装置改造而成,专防内鬼哗变。此刻青铜甲片咬合的力度,足以将人的骨骼碾成粉末,混着汞液从舱底的缝隙渗出,在江面凝成一个个微型的太阳轮。
残月沉江时分,江面上的六国盟约帛书突然无火自焚。青紫色的火焰里升起十二金人虚影,每个金人的掌心都托着丹砂矿脉图,巨足踏碎最后几艘楚船的残骸时,矿脉图上的红点突然亮起 —— 正是赤霄军控制的所有丹砂矿。金影消散处,焦黑的盟书残片如生铁般沉入江底,唯余帛尾的李斯印纹化作一缕青烟,在灞桥方向凝成三支箭矢状的烟柱。
烟柱的箭镞分别对准三个方向:西北方的咸阳宫轮廓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东北方的阿房宫工地火光通明,而正南方的怀清台方向,此刻竟也升起一缕同色的烟,与三支箭镞形成诡异的呼应。
“他要动手了。” 巴清望着烟柱,腕间的巫纹渐渐平息。江面上的汞焰还在燃烧,但那些从江底冒出的青铜手臂已经缩回水中,只留下一圈圈涟漪,涟漪里浮着无数细小的青铜鼎碎片 —— 正是骊山地宫的祭祀鼎形制。她让人打捞起几具浮尸,剖开胸腔,里面果然藏着小小的青铜鼎,鼎内刻着 “少府造” 三个字,鼎底还粘着半张楚巫的符纸。
“清点伤亡,修补舰船。” 她转身走向船舱,赤霄剑上的血迹正顺着剑纹流进剑柄,被三星堆神树图腾吸收,“天亮后沿漕运路线逆流而上,我们去会会那‘汞龙’。”
甲板上的太阳轮图腾缓缓隐去,只留下淡淡的焦痕。江风卷着灰烬掠过水面,那些未熄的磷火聚成一条银色的河,仿佛在指引方向,又像是在预兆着什么。远处的神女峰顶,青铜编钟再次响起,这一次的钟声里,竟夹杂着骊山地宫的水银流动声,还有李斯那阴鸷的低语,顺着风飘进每个人的耳朵:
“清夫人,这巫峡的水,该染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