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四海也缓缓站起身,用烟袋锅指着漆黑如墨、巨浪排空的海面,语气沉重:“立秋,不是叔不帮你,是这海……它不讲情面啊。你看看,这风,少说也有七八级,浪高过丈,别说找人了,船开出去能不能稳住都是两说。雷达?咱们这破船哪有那金贵玩意儿?全靠眼睛和经验!可这乌漆嘛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你怎么找?大海他们要真是……漂也漂出去几十海里了,你这上哪儿找去?听叔一句劝,等!等风浪小点,等天亮了,咱们再多叫几条船,沿着洋流方向扩大范围找找看……”
“等不了!”程立秋猛地甩开拉住他的那只手,声音因为激动和缺氧而更加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再等下去,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了!四海叔,各位叔伯兄弟!我知道危险!我知道可能是送死!但那是我亲姐夫!是一船信任我、跟着我程立秋吃饭的兄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在海里等死,自己却像个缩头乌龟一样在岸上干等着!今天,这海,我出定了!”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马四海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求与强硬:“四海叔,您是老把式,您就说,村里哪条船现在还能动?还能顶一顶这风浪?您要是不敢开船,告诉我船在哪儿,我自己开!”
马四海看着程立秋那双燃烧着疯狂与坚定火焰的眼睛,看着这个年轻人脸上、身上那不顾一切的决绝,他沉默了。他在这海上漂了一辈子,见过太多生离死别,也见过太多在风暴面前退缩、甚至抛弃同伴的懦夫。像程立秋这样,明知是死路,还要硬着头皮往里闯的……他很久没见过了。
半晌,老船长重重地叹了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将烟袋锅在鞋底上狠狠磕了磕,别回腰后,沉声道:“村东头老柴家那条‘辽捕一零七’,是条老船了,但龙骨结实,吨位也够,前几天刚大修过轮机,算是现在村里最能抗风浪的一条了。就是……油可能不太够,而且这天气……”
“船在哪?”程立秋直接打断他,眼神亮得吓人。
“就在那边泊着,钥匙……老柴住院前放我这儿了。”马四海指了指码头东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好!”程立秋二话不说,抬脚就要往那边冲。
“等等!”马四海再次叫住他,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你一个人不行!这天气,掌舵、看机器、了望,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我跟你去!”
“四海叔!您这年纪……”
“马老大,使不得啊!”
周围人又是一阵惊呼劝阻。
马四海却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属于老海狼的悍勇与固执:“别劝了!我这条老命,大半都扔海里了,不在乎这一回!总不能看着小辈去送死,老子在岸上干瞅着!立秋,你去准备点淡水、干粮,再找几件厚实点的救生衣!我去拿钥匙,再叫上两个家里没太多拖累、水性好、胆子也大的老伙计!半小时后,码头集合!”
程立秋看着马四海那不容置疑的神情,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化作两个字:“谢谢!”
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转身,冲向村里的小卖部,砸开门,用身上所有剩下的钱,买光了店里所有能即食的饼干、罐头和瓶装水。然后又冲回自己在海边的家——那间他许久未归、此刻魏红应该还在照顾母亲和大姐的屋子。
果然,魏红听到动静,红着眼圈迎了出来,看到他这副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当家的,你……”
程立秋没有时间解释,一边飞快地往一个旧帆布袋里塞食物和水,一边语速极快地说道:“红,我要出海去找大姐夫。家里,娘和大姐,还有山上的事,就全拜托你了!”他从床底下拖出一个落满灰尘的木箱,里面是他以前存放的一些工具和那件厚实的、橙黄色的旧式救生衣。
魏红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但她知道拦不住丈夫,只能用力点头,哽咽道:“你……你一定要小心!一定要……平安回来!”她冲进屋里,拿出自己熬夜给他做的一副厚棉手套和一个装着老姜片的布包,“带上,海上冷……含着姜片,能驱点寒……”
程立秋接过东西,深深看了妻子一眼,那一眼包含了太多的愧疚、不舍与决绝。然后,他猛地转身,背上沉重的帆布袋,套上那件略显笨拙的救生衣,再次冲出了家门,冲回了狂风呼啸的码头。
当他回到码头时,马四海已经带着两个同样年纪不小、但眼神精悍、一看就是老海狼的渔民等在那里了。他们也都穿着厚重的棉衣和救生衣,手里拿着一些简单的工具和缆绳。那条名为“辽捕一零七”的旧渔船,静静地停靠在码头边,在汹涌的浪涛中起伏颠簸,像一头随时准备冲入风暴的倔强老牛。
没有壮行酒,没有豪言壮语。马四海只是拍了拍程立秋的肩膀,沉声道:“上船!”
四人依次跳上摇晃剧烈的甲板。程立秋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片在黎明微光中依旧黑暗压抑的陆地,看了一眼码头上那些担忧、劝阻、或是默默注视的目光,然后毅然决然地,跟着马四海钻进了那间狭窄却即将承载着所有希望的驾驶舱。
马达发出一阵沉闷而有力的轰鸣,在狂风巨浪的咆哮声中,显得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坚定。“辽捕一零七”号,这条老旧的渔船,载着四个不顾生死的人,缓缓离开了相对安全的码头,义无反顾地,驶向了那片正在发怒的、吞噬生命的、漆黑如墨的狂暴海洋。
绝不放弃!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也要用百分之百的努力去争取!程立秋握紧了冰冷的舵轮,目光穿透驾驶舱玻璃上不断泼洒下来的、冰冷的海水,死死地盯住了前方那未知的、凶险万分的黑暗。他的狩猎场,从山林转向了更加莫测的大海,而这次的猎物,是生命,是希望,是绝不能失去的亲人!